新秋

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格局。

比刘慈欣《光荣与梦想》中的西亚共和国拥有更坚实的经济基础和相对友好的国际环境,更强大的工业实力与国防军力,更高的国际地位和更团结的人民,一个新生而强盛的西亚联邦矗立于波斯湾北岸。她的疆域东西延绵两千余公里,坐拥德黑兰、巴格达两座世界级都市和深水良港科威特城;经济总量居世界第七,人口过亿;奇迹般调和了伊斯兰教两教派间的矛盾,并以古两河流域文明传承者自居;为巴基斯坦等邻国以及非洲一些发展中国家提供经济援助,俨然成为第三世界领跑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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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1月3日 下午

在德黑兰首都大学外繁荣的革命大街上,银行与商贸中心肩并肩俯视着车流和人群。转黄的行道树被一串串三色国旗联结,落叶被“哗哗”地扫至一处不那么起眼的小巷里。

陈昭坐在自己经营的中餐店外,扭头望着巷外闪现的行人——多半是全国各地的游客。尽管20周年国庆的热潮已经过去8个多月,这个国家的人民仍旧兴致不减地来此为祖国母亲庆生,真是有如无限的生命力一般。

这也难怪。陈昭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这个新生国家奔腾勃发的潜力。五年前,她随身为外交官的丈夫王骞从成都搬迁来西亚联邦首都。由于使馆地界狭小,陈昭又习惯了自食其力,于是就在城里买下一间店铺,“传播中华川蜀饮食文化”。彼时的革命大街还只是一条空旷而略显萧瑟的干道,对面的首都大学也显得破旧斑驳。而如今,大学城的规划让这里变得寸土寸金,唐人街的兴起也为这间店铺带来了不错的生意。那些破土而出的高楼竟让她有些回忆起故乡的武侯区。五年不见,故国可安好?

五月份的事件就是揉进国人眼中的一粒沙,其余波远未消解,甚至愈演愈烈。那日使馆的肃穆,降至半杆猎猎作响的红旗,连围墙外的异国行人都为之侧目。那日晚,王骞向陈昭道别——已不是第一次了。自从来到德黑兰,丈夫隔三岔五就要出差办事,归期未定,联系不通,已成习惯。陈昭没有流泪,或说泪已流尽,兀自在大使馆门前干燥的晚风中等车,在深夜的依依笙歌中回到小巷口的店铺,摘掉“今日歇业”的汉-波斯双语提示牌,坐在后厨的饭桌前打开电视。胡书记正在讲话……国内有学生砸了美使馆的窗户……北约宣称是误炸……她在晶体管电视机忽明忽暗的苍白光线中昏昏睡去。

陈昭拉回飘远的思绪。忽而有穿堂风将松脆的枯叶赶往小巷的另一头,那是老城遗留的楼房。它们见证了一个王国的逝去和一个共和国的诞生。与后现代的“新秀”截然相反,这些楼房平实、传统,少有的花纹也属于人们对于波斯的刻板印象一类。住在这里的老人似乎不怎么受外界的变迁影响,西方所谓“高原上的激情与疯狂”也不怎么在这里得到体现。

“担担面——”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老人在远处就冲着陈昭喊道。

当然这个名叫马哈穆德的老人是个例外。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当了飞行员,一个就在对面念大学,可谓光宗耀祖了。或许受到两个儿子鼓舞,中年丧妻的马哈穆德积极地关注着祖国的发展,并由衷地为之自豪,脸上常常挂着笑容。他也是这片区域光顾陈昭中餐店最多的西亚人。

“好嘞!”陈昭几年来学了不少波斯语,已经能和当地人简单交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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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逼仄的巷口外染上一层温暖的金光,不知是晚霞还是灯火。陈昭打开灯,摆开厨具准备招待顾客。马哈穆德又一次被碗里的川味调料麻到,对着自己浓密的胡子扇着气,好久吃不下一口面。他总是固执地要求放全麻,每次都折磨着自己吃完。陈昭已经学会掌握他的限度,否则他连门都出不去。

忽然门口进来一个年轻男子,正是马哈穆德的小儿子哈桑。哈桑是德黑兰首都大学外语系的大一学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因此他也时常光顾陈昭的店铺。

“爸爸,您也在?让你少放点辣……”

“我这是麻的!”马哈穆德哈着气,摆出一副令人难以信服的父亲威严。

“我要一大碗羊肉抄手。”哈桑不管他的父亲,转头对陈昭用汉语点菜。

陈昭应下,回到后厨。哈桑在餐馆略灰的白光下激动地对父亲说:“您知道我们的空间站组装好了吗?”

“我在新闻里看到了!阿尔伯兹是不是要上去了?”

“已经上去了,就在刚刚!您不知道吗,他还在上面祷告呢!”

“什么?唉!家里只有收音机,我没听见……”马哈穆德又惊又喜,眼珠快要落下来,“老板,开电视!”

在后厨的陈昭听到了,急忙擦擦手,把遥控器递给哈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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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中央电视台。

“现在转播的是麦地那11号载人飞船在距地面380千米的轨道上传来的实时画面。我们三位西亚航天员莫森·穆罕莫迪、阿拉特·贾拉里和阿尔伯兹·德黑兰尼正在等待与西亚国家空间站对接。其中我们的阿尔伯兹·德黑兰尼是第一次上太空。

“自从二战时期纳粹德国将他们的王牌飞行员送上太空,所有国家都意识到太空将成为至关重要的第四战场,于是发展航天科技的热潮兴起。我们的西亚航空航天局便是那时成立的。

“后来1952年苏联登月,1964年中国登陆月背,1979年美国登陆火星。我们也于1989年成功将宇航员送上太空轨道绕地飞行119小时。

“尽管遭到西方打压,我们的航天工程有条不紊,按步推进,终于在今年7月完成国家空间站的组建。今天,我们将3名优秀的宇航员送上我们的空间站,这标志着我们迈向星辰大海的又一个阶段性胜利!”

阿尔伯兹是哈桑的哥哥,陈昭只见过他一面。从电视模糊的图像中,他坚毅的脸庞依稀可辨。哈桑与马哈穆德拥抱着喜极而泣,连饭都顾不上吃了。陈昭满手油腻地面对白光下满脸晶莹的二人,只得发自内心地为他们表示祝贺。陆续步入的顾客得知这简陋的店面里竟是英雄航天员的家属,更是将餐馆里的气氛炒得极热。庆贺声逐渐融成当地的一曲赞歌,掀得小巷内的落叶打起了旋。革命大街的街灯将这份欢愉传递给大学城,化为首都大学理工科系学子的狂欢,最终盘旋而上,氤氲在德黑兰与伊朗高原醉人的夜空中,久久不得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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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骞在一阵剧烈颠簸中惊醒。他望向车窗外,血红的夕阳为褶皱成层的群山着上一袭瑰丽的礼服,变幻的光影令风化的岩石仿佛在谷地与干涸河床间翩翩起舞。这样的景色在崇尚素朴的西亚并不多见,王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便发现山腰上几处奇怪的黑点,它们所处的角度很刁钻,恰好无法被侦察卫星捕捉到。

这条无名公路的某些路段上留有些许未补的大小弹坑,有的可以绕过,有的只能硬着头皮开过去。王骞从前辈那里打听到,联邦成立之初,这里治安混乱,部分外部支持的恐怖组织趁虚而入,在此地站稳脚跟;国防军花了15年才将他们或剿灭或驱逐。后来,这个偏远的省份慢慢发展起来,但由于资源匮乏,交通不便,连续20年都落为联邦综合实力最孱弱的一级行政区。

但今天往后将不一样了,王骞想。

同排的年轻联络员辛千树在摇晃的车厢里挣扎着想写些什么。王骞好奇地凑过去瞄,辛千树扫兴地收起纸笔:

“看来今天是写不成喽。”

“你写给谁啊?不会是……”王骞半开玩笑道。

“您别平白无故污人清白啊,王队。”辛千树出人意料地大方,他微指了指车上其他人,“至少这次不是。您看这车上全是西亚人,我能写给谁啊,当然是给我在宁夏的老爹老母啊。”

“您看看,”他又说,“您也得有五年没回国了吧。就算在这,您和您妻子相处的时间也没剩下多少吧。五年呵,五年,您往前有哪届外交团,哪位铁人能在这儿撑这么久的?您难道不想回国看看?”

“中央外派任务,哪来那么多怨言?你才待了一年啊,就想溜回去啦?是人都会想家,但我们的工作有多重要你知道么!你要有这个思想觉悟……”

这辆载有十几名西亚人和两名中国人的巴士夹在六辆装甲车之间,又驶入了一条狭窄的谷地,待到出山谷之时,只剩下两辆装甲车和一辆空载的同型号巴士继续行驶,漫无目的地,又好像有所图谋地缓缓开向沙漠中的虚无。不久,一架苏制歼击机低空掠过王骞欣赏过的沙丘与山峦,消失在渐渐笼罩的夜幕之中。山外微不可闻地飘来一缕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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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

阿尔伯兹紧紧贴着舷窗,将壮阔的蔚蓝星球狠狠收入眼底,仿佛下一刻一切都将如梦般消散似的。他关掉对地通信频道:“我还是不明白。我的成绩并不是最优异的,为什么选我上太空?”

“年仅27岁,驾驶苏两拐改出尾旋失速,是不是你?模拟机炮测试破国家纪录,追平苏联飞行员,是不是你?观瞄仪器损坏,心算投弹命中,是不是你?”指令长莫兹如数家珍地说道,“你不会不晓得,太空是第四战场吧?难道上太空不用开炮吗,不用机动吗,拥有最好的‘空中火力心理素质’,为什么不选你呢?”

“‘空中火力心理素质’?”

“你这是当局者迷呀。你每次在战机上开火的时候,无论是准头还是敏锐度,都能跟训练多年的老兵相抗衡。即使是和对面迎头对冲,也能精准地完成射击。我怎么都不明白,你这样安稳的心态是怎么练就的。或许准将说得对,‘你就是吃这碗饭的人。’”驾驶员兼飞行工程师阿拉特说完,又悄悄地凑到阿尔伯兹耳边,“你可知道货舱那个鼓包是干什么的吗?”

“红外雷达?通讯天线?不会是……”

“就是了!一门122毫米‘伊芙利特1’火箭炮!”

“安静!对接空间站,5分钟倒计时!戴上头盔,检视仪表。”莫兹急促而清楚有力的声音响起,那能使菜鸟预备航天员坚定信念完成超负荷训练的嗓音依旧充满感染力。“是!”对接的最后准备工作正高效地进行着。

舷窗外,三名航天员的故乡正缓缓滑入晨昏线的暗侧。湛蓝的波斯湾与阿拉伯海上的遥测船舶正将飞船信号发送给位于塞姆南的航天中心。随后,发射圆满成功的消息从塞姆南实时传往西边的德黑兰中央电视台,再由此经通信卫星散至全国、全世界。在可预见的不久后,这个世界上第四个能自主建造现代空间站并派遣航天员进驻的国家将受到来自八方的贺电。

——只要在空间站上安装武器系统的机密不被泄露。

1 伊斯兰教传说中的火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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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西海岸,黎明。

某栋摩天楼一间敞亮的办公室内,一台老式传真机吐出一张几乎没什么字符的办公用纸。

CMa.128

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了看,用翻盖手机给夏延山去了一封短信,随后便不再关心这件事情。产业外流、泡沫经济、罢工潮,这些对于北美的高精尖产业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实质影响。只是他的商业帝国版图画得太大,不得已才要配合某些政治家。

当然,他们或许是对的。看着墙上亚洲地区的市场缺口,男人想。这是他在任内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且这个位置的上一任在此无所作为,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的基础。

在人生的海洋上,最痛快的事就是独断独航,但最悲惨的却是回头无岸。2”他喃喃自语着,将目光投向墨色熔金的圣弗朗西斯科湾。

2 语出自哥伦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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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发来急电。美国隶属于‘大犬座计划’的星环卫星发生异动,其轨迹预计将与我站轨道交错。中央军委指示:命我站清除一切在轨威胁与障碍。”

“接收数据链,火控雷达照射,发现小单位目标57个,其中极危险目标13个!修正,21个!修正……”

“报告,对地通信出现杂波,已开启反干扰!”

“微波盾烧穿准备!紧急避让准备!”

“向侵入我站轨道前方5分钟位移内的34个目标,开火!”

广袤的地外空间中,数以百计的轻小物体,——多数只有几百立方分米,——在向某个特定高度汇聚,同时发出干扰通信的大功率杂波。从地球尺度来看,它们简直微不足道,甚至“大航天时代”一个星期产生的太空垃圾的质量都比它们大。就算是这些物体释放的电磁辐射加起来,其影响也远小于一次太阳日冕层的扰动。但如果用这个时代最先进的超级计算机分析,就能在10秒内判断出,这些物体的轨迹交点是距地面380千米的一粒人造复杂组合体。只有约四分之三的物体成功到达了目标轨道附近,其余物体都在400公里高度的另一粒更复杂的组合体的短距干扰下失去了切线加速度,沦为“死物”。

即便如此,据智库分析,“大犬座计划”在战略上仍立于不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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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时间18:00

战争之刀出鞘时,人们都能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担忧和恐慌甚嚣尘上。然而当这把刀真正劈砍来的时候,普通人第一时间是难以注意到的。

今晚陈昭店内的客流量是往常的数倍,不过有马哈穆德和哈桑帮着打下手,她也能忙得不亦乐乎。毕竟谁都会看在“英雄家庭”的面子上耐心地多等一会儿,于是客人不减反增,很快排到了店外。不出意外地,一名走街记者发掘出这间引人注目的中餐店内的猛料。长枪短炮蜂拥而入,小巷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哈穆德在镜头前表现得如往常一样自信,倒是哈桑有些局促。面对这些争强好胜的国内媒体,马哈穆德滔滔不绝地讲起大儿子阿尔伯兹幼年的故事,其中有些段落即使是陈昭,甚至哈桑也是第一次听。

“……阿尔伯兹就在这片城中村长大——不,当时这块还是郊区……他上小学时就对这些飞机了如指掌。有一次他拿着图书馆借来的杂志,一个一个指给我说,这是美国的,这是苏联的,这是中国的改型;这一款还没有服役,但只要服役了,美国没有飞机打得过她……阿尔伯兹读四年级的时候,全国动乱。军警冲进我们邻居的房子,把他们一家都押走了。我在从工厂往家赶的路上,就看见一队队持枪的军警巡逻,我只能躲着他们走。走进家门,我看到阿尔伯兹守在他得病的妈妈的房间外,手里拿着一根生锈的曲轴……废君主的两年后,哈桑出生了,但他妈妈就在那年因为联军轰炸去世了,阿尔伯兹告诉我他要参军。我说你现在好好读书,长大了再去给妈妈报仇……联军没有打败我们,阿尔伯兹顺利地长大,顺利地参军,但跟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被选为了预备航天员,他说这不是他参军的目的,但我硬是让他去报到了……他总算给我们家争了光。”

马哈穆德越说越激动,好几次快要流下眼泪。哈桑在一旁安慰父亲。成群的记者终于满意地离去了,只剩下首都电视台记者要做追加采访,想要录下马哈穆德看见儿子直播登上空间站的反应。“英雄的父亲目送英雄航天员登上国家空间站”,这该是多么触动人心的标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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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千树好奇地打量着尘土飞扬的隧道,岩壁上昏黄的灯光恍然将他拉回童年——每当鬼嚎般的防空警报响起,他就得放下课本跟同伴狂奔二里地,跑进市电影院那栋楼地下的水泥工事里躲着。每次在肩膀和手臂之间,辛千树都能顺着这样的灯光看见墙上贴着“深挖洞,广积粮”的大字。其实说起来,这个年轻人还比西亚联邦大上一岁。

王骞和他的联络员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踩在坚硬的路面上。同行的西亚人领着他们打开墙上一道铁门,随后在狭窄的通道里七拐八绕,上了十几层楼梯。王骞猜测这可能是先前恐怖组织盘踞的巢穴。终于进入一间还算宽敞的大厅,忙碌的人影穿梭在灰白的岩制支柱间。厌倦了单调的引擎声、排气声和脚步声,原巴士中十几人这是自上车以来第一次听见外人说话,不由松了口气。

与人流汇聚,王骞惊喜地辨认出几个熟人,有两个是穿白大褂的科学家,还有几个是军人。巴士上的西亚人王骞一个都不认识,这让他一路有话没处说,现在可是打开话匣子了。与此同时,辛千树感到周围的气氛有些奇异——紧张的大基调下压抑着似有似无的欣喜;在结伴的西亚科学家吐露的一两个词语间,他读出有一件大事好像将要发生。他试探着询问王骞,王骞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

“你的任务就是准确详实地记录下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件。”

没头没尾的,辛千树的疑惑更深了。看着王骞前辈与外国人打成一片,简直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他又生出另一层疑惑:搞外交和搞科研的,怎么说也聊不到一块儿去吧?更何况国籍还不同。辛千树越来越觉得自己将来的路还很长远。

大厅厚重的前门升起,映入眼帘的是两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山体外的夜空。大厅内待命的近百人陆续进入这个名为“观察室”的房间。

“这玻璃怕不是有两米厚哇。”联络员惊叹道。

王骞拉着兴奋的辛千树就座。透过玻璃看向远处的大地,王骞明白了自己大概位于接近半山腰的高度,相对地面高100米左右。观察窗外正中心的沙地上立着一座旋转式石油钻井,乍一看与普通的铁塔没什么区别。而较远处还有一座一模一样的钻井。坐在王骞旁边的西亚地质学家告诉他,这样的石油钻井一共有十座,连成一条直线,每两座间相隔两公里。最远的离这里二十公里,早已在视距之外。有一条公路与输油管线平行,顺着公路就能依次找到钻井的位置。王骞穷尽目力只能在地平线上望见第三座钻井顶部的标识灯——天已黑透了。

这时,一名威严的将军步入观察室,皮鞋踏在地板上嗒嗒作响。在场凡有军衔的人都起立向他敬礼。将军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在最前排的位置坐下。

“他是在阿巴斯保卫战中用埋伏在海岛上的火箭炮击沉美军巡洋舰的西亚海军上将。”王骞向联络员介绍道,“你肯定听过他的绰号,‘霍尔木兹铁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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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时间18:35

客人总算少了一些,陈昭得以休息片刻。她放着炉子上的煮锅烧着,自己跑到店外透透气。喧嚣落尽,孤单再一次攫取了陈昭的内心。

巷口的路灯将巷外的世界燃得通明。逛街购物的人们一闪而过,一地的落叶以“咔吱”的脆声回应。秋日的晚风扫过马路对面的教学楼,一切都回到了那个晚上。

“你不是物理九院的吗,学外语做什么?难道你要出国?”28岁的陈昭质问道。

“上面安排的,我大学学过阿拉伯语,掌握共用一套字母的波斯语更简单。我是最合适的人选。”王骞面不改色,但他纠结的内心从因颤抖而握拳的双手中,不自觉地体现出来。

“你去了西亚,几年才能回来?”

“或许五年,或许更久。”王骞轻轻说,“要看外交任务完成情况。”

“这个任务真的这么重要?非你去不可?!”陈昭几乎要喊出来。

“……我这么和你说吧,昭,在研究院里找上我的是外交部的人,这个人你不陌生,就是电视上常出现的那个人。”王骞一字一顿地说,他相信妻子此时的痛苦绝不下于自己的痛苦。

“……”

绵阳市郊的一条主干道上,落叶铺满了人行道。习习秋风拂起陈昭的长发,研究院的剪影在夕阳下厚重而沧桑,王骞感觉自己渐渐与教学楼的阴影融为一体,成为国家意志的一部分,成为眼前人不知多少岁月的遗憾。一辆轿车驶过,气流撩起一行落叶。一声轻微的咔哒混入二人的心跳中,头顶的路灯倏地照亮了二人。

两人决定先回成都的家,再行讨论。于是夫妻并肩走在落叶上,“咔吱”、“咔吱”,每走一步,王骞就感觉自己累了一些,——清脆的声响一直延续到公交车站台。

教学楼已埋在围墙后头,唯有楼顶高耸的天线闪着红灯。喷气式飞机划过枯枝分划的紫空,像隐隐的雷鸣。

“我和你一起去。”陈昭平静地说,她已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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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昭听得店内一片嘈杂,原来是航天员登站直播开始了。马哈穆德和哈桑注视着彩色的实时画面,试图在模糊的图像中辨认出阿尔伯兹。解说激昂的语调拨动着每个观众的心弦:

“……载人飞船与空间站在1个小时前已经成功对接,压力已经达到平衡。我们看到指令长莫森正在对接通道中打开空间站节点舱的前舱门。好!前舱门打开,现在莫森接着打开节点舱后舱门,只要进入这扇门,航天员就算正式进入空间站了。莫森是第一个……阿拉特和阿尔伯兹紧跟着莫森进入……我们祝贺三名西亚航天员登上西亚国家空间站!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值得被全世界铭记!……”

首都电视台记者抓拍了此时马哈穆德的表情:他眼角的皱纹因为满溢的喜悦更加明显,深邃的瞳孔间漾着彩色的泪珠,几近花白的胡子下是微张的嘴唇,随祷告词的吟诵而颤动。这名虔诚的信徒真切地感受着安拉的赐福,或许只有出现《古兰经》上的降示才足以让他像如此激动,忘我。

“三人进入核心舱后,阿拉特通过端口进入实验舱检查设备,阿尔伯兹进入货舱清点物资。通过结构图可以看到,实验舱连接在核心舱的前向端口上,而货舱则是连接在径向端口上,与核心舱垂直。整个西亚国家空间站由载人飞船、核心舱、实验舱为主轴,货舱垂直连接在主轴上,呈一个横长竖短的‘T’字形。三名航天员将在这个‘T’上度过2个半月的时间……”

陈昭见过这样的“T”字。20年前,小学操场围墙上的海报上,蓝幽幽的星空背景间飘着许多白色的几何体,由缭绕的箭头联系起来,而最终指向海报最中间的完成体,那就是一个类似的“T”。

陈昭发觉今天触发她回忆的事物有些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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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森掐断了直播信号,他知道此时的阿尔伯兹最需要什么。

货舱内摆着一箱箱未拆封的食物和维修用具。莫森在舱壁上摸出一个功能类似把手的凹槽,向左用力一推,一个集成式操控台显露出来。操控台的原装明显与空间站的风格不符,但刷了类似舱壁的白漆后也隐隐有些空间武器的韵味。

“‘伊芙利特’122毫米32管火箭炮,备弹64发,需要出舱装填。地面最大射程28公里,空间射程未知——”莫森介绍着武器参数,“需要你来测试,阿尔伯兹。”他笑道。

“弹药自备氧化剂,在空间中可以正常使用。虽然不能制导,但配备了近炸引信,地面杀伤半径30米。”

“最最重要的,火箭弹采取冷发射,在弹筒外点火,所以几乎不用考虑给空间站的后坐力。”莫森突然打了个寒颤,他顿了顿,“连续发射时可以保证精度。”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当这门火箭炮连续发射的时候,就不是《近地空间安全协议》能保护他们的时候了。而且届时火箭弹的备弹就是32发,不会有装填的机会。

“阿尔伯兹,你来试试。”莫森将电源接通。“伊芙利特”拥有西亚最先进的火控系统,只要一人就能流畅进行发现、锁定、发射的全套流程。

阿尔伯兹将身体固定在操控台前,打开全向摄像头和主动雷达,仪表盘立刻像活了一样,串串项链般的小灯有规律地闪烁着,三个雷达同步扫描着半径1000公里的球形范围。“太空可没有隐身战机。”莫森看着全神贯注的阿尔伯兹,“所以我们用厘米波雷达。”

“这是操作手册。”莫森递给阿尔伯兹一本薄薄的册子,“你得尽快学会让这玩意开火。不过,对于你这样的天才飞行员,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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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延山,北美防空司令部。

“尽管失去了四分之一的‘雷’,已经到达攻击轨道的四个打击基数是绰绰有余的。”

“打击开始。”

年轻的操作员敲击键盘输入密钥,发出一串指令。指令经由同步轨道上的三个星环节点中继,传输至“雷”的轨道指挥终端。

道不同,不相为谋。星环不需要上天的西亚,美国不需要活着的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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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骞对天上的变故一无所知。

刺耳的警报已持续半个小时。观察窗外已没有移动的车辆和人员,钻井巍然矗立着,像饱经风霜的卫兵。一切都如安排好的那样有序进行着。

“千树,我很遗憾你没见过我已故的老师。你们这一辈人可能对他们了解很少了,但他们的功绩和事业必将永垂不朽。”

辛千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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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时间19:00

轨道上的时间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只有对故土的热忱之心。

90分钟的公转周期,光与影的规律变化;压缩食品、太空锻炼器、睡袋;科研任务、定期姿态微调、出舱行走;长焦镜头下的山川河流,浩瀚星空……

阿尔伯兹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某种意义上,他是这个星球上最难满足的人。

他习惯于鹰击长空,现在不过是这种生活的延续。景物宽阔了一点,距离远了一点,举止更迷幻了一点。

但责任不在了。

初上太空的热情消退后,阿尔伯兹的思想变得冰冷了。他一边熟悉着武器的操作,一边脑海里重复着从被飞行大队拎出来选为预备航天员来每日重复的思考。

莫森和阿拉特有他们的任务。我呢?他想,在局势严峻化的时代做一个西亚联邦逃得最远的逃兵?不,我有任务,守卫西亚国家空间站?对于超级大国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发展中国家送到天上的玩具,有什么战略意义吗?这个价值120万亿里亚尔的组合体的最大价值就是它所占的轨道。然而这 “宝贵”的轨道也是联邦在先发国家屁股后面挑剩下的。诚然空间站对于国家的政治价值不可否认,但这些投入的资金要想不打水漂,阿尔伯兹认为,是很难的。

星辰大海?不,前些日子出炉的中程弹道导弹比这实在多了,虽然对于撼动超级大国的区域军事优势还略显不够。船上有炮,才敢出海。看看韩日,看看南非,航天不发达吗?经济不发达吗?国际地位呢?阿尔伯兹觉得,中国的发展模式才是美国霸权下的健康模式。他对政治不敏感,但隐隐觉得这些年中国和西亚走得越来越近了,这是好事。

如果空间站有国防意义也就罢了;冒着违反协议的风险,就只给空间站上一门火箭炮,这算什么?顾影自怜?为了发挥它的战斗力,还特意把我送上来,美其名曰“空中火力心理素质全军最强”,不过一个坐冷板凳的位置罢了!阿尔伯兹苦笑着,把操作手册翻到最后一页。

蜂鸣声猝不及防响起。纵轴雷达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绿点,像幽灵一般溜进了雷达一半的侦察距离以内。在空军理论课上,这是面对隐身战机才会出现的情况。阿尔伯兹顾不得思考原因,因为相对速度接近50公里每分钟,只要十分钟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立刻向指令长上报情况,莫森即刻决定实行“紧急避碰”,下降轨道高度。

根据紧急避碰的标准程序,各舱室舱门需关闭,除了核心舱与载人飞船(特定情况下可视为逃生舱)间舱门保持常开。莫森命令所有人在核心舱集中,必要时可弃站逃生。

“我在货舱拦截,你们来调整空间站姿态,并且联络地面。”阿尔伯兹拒绝道,“雷达上已经出现3个目标,全部向我站逼近。这不是意外,是战争!”他简短有力地报告。

莫森发现自己下降高度后,那些不明物体仿佛带有跟踪功能,也随之调整了轨道,具有鲜明的太空动能武器特征。“批准!但敌迫近1分钟位移范围内之前必须回到核心舱。”

莫森在连接节点最后看了一眼操控台前的阿尔伯兹,神色凝重,略有犹豫地关上了货舱舱门。

一分钟内,雷达上陆续涌现了7个目标。阿尔伯兹潜意识里的那份责任又回来了。他用火控雷达锁定了距离最近的一个目标。尽管看不见目标的样貌,阿尔伯兹的经验认为,目标应当极小,否则不会在500公里外对厘米波雷达的探测隐形。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他没有把握在400公里外击中这些可能只有木桶大小的撞击物,但一味等待绝不是好对策。他飞速转动脑筋,初步制定出逼近后的开火策略。

由于撞击物位于,也只能位于外轨道,他可以将射角放在空间站轨道后方切线外侧60度范围内,这将是撞击的主要方向——位于外轨道的物体要侵入内轨道,最常见的方式是减速,将势能转化为在低轨道运行所需的更多动能;所以撞击物最有可能先聚集在空间站前方的外轨道,随后减速侵入内轨道,短时间内获得近似等于空间站的速度,与空间站轨道外侧后方追尾。射击窗口就在撞击物处于内外轨道过渡区域内,距空间站200公里之时——这时撞击物如果不进行变轨,被击中的概率很高;如果进行变轨,必然错过空间站目标。

雷达上最终维持着24个目标。不出阿尔伯兹所料,它们正按照预定路线跃迁。这时舱内通信传来指令长的声音:“已经向地面报告情况,但通信开始被干扰,我们只能靠自己了。”不知是不是为了鼓舞士气,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我觉得这是‘星环’在和我们作对。”

“明白!”阿尔伯兹和阿拉特明白,现在是为国家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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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与西亚国际空间站距离225公里,距撞击4分30秒倒计时。

厘米波雷达上已经可以描摹出撞击物的轮廓:球形,直径约1米,像水雷一样周身布满突触般的天线。它有点类似于第一代人造卫星,只是相较体积较大,天线更多。

阿尔伯兹将手指压在金属拨动开关上,凝视着屏幕随时准备发射。他必须至少四中三。

静默许久的阿拉特的声音突然传来:“最后剩下的部分,我来机动躲避。”

对于阿尔伯兹而言,压力并没有减轻。他不知道24是不是最终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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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与西亚国际空间站距离200公里,距撞击4分钟倒计时。

阿尔伯兹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在米格机上发射导弹的时候。HUD上闪烁的三角,浮动的数据和线段,耳边的提示音,教练的口令……

开关拨动,舱室微微抖动了一下,弹体浮现在舷窗外,倏地点火飞离,转眼间缩成一个闪烁的光点。等待命中需要两分钟。阿尔伯兹没有犹豫,立刻向第二个目标发射了火箭弹,接着是第三个……西亚重金打造的相控阵雷达可以同时锁定8个目标,空间站计算机可以预测短时内目标的规律性位移。阿尔伯兹打完8发后,立刻重新锁定,四十秒后,又是密集的8发连射。他像一台机器,拨动开关的间隔总是精准的1.5秒,货舱的载荷呈规则的阶梯状下降,抖动的幅度逐渐增大。舱外,火箭弹仓仓盖像乱舞的灯下蛾虫,烟雾在热层的高温中电离,绽放出奇异的色彩。

阿尔伯兹打出第24发火箭弹的同时,第一发精准地命中了处于100公里外的最近目标,将其炸碎。随后是第二个目标,尽管没有直接命中,爆炸却让它偏离了撞击轨道,加速地球坠去……但好运并不是无止境的。第七发,火箭弹与目标远远错过,没能触发近炸引信;第23发和24发更是偏得离谱。好在这三个目标就是全部漏网之鱼了。但阿尔伯兹并不满意。他继续重新锁定,准备弥补错失。

“打得不错。”指令长赞许道,“这东西可没法训练。但接下来就交给阿拉特吧。阿尔伯兹,你原地待命。”

“交给我吧。”阿拉特在核心舱的驾驶模块中坐定,紧握操作手柄。距第7目标撞击20秒时,他狠狠地下移了轨道,撞击物在空间站前方错过。他接着猛地向前加速,航天员们仿佛感受到了向后的重力。空间站轨道升高,第23目标也消失在后方,而第24目标堪堪与空间站以400米的距离擦肩而过,消失在没有阳光的漆黑的背景之中。

“漂亮,阿拉特。不过你下次再这样机动,我们就没多少燃料了。”莫森说着穿上了航天服,“我要出舱装填弹药,你们继续尝试与地面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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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延山,北美防空司令部。

“第一打击群消耗100%,未取得预定成果。请求第二、第三打击群出动。”

“待命。五角大楼要求发射‘天狼星’导弹。发射1分钟后再配合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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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森从核心舱与载人飞船的连接口出舱。他的累计太空行走时间是九小时,这也使他成为西亚资历最老的航天员之一。他看着被发射药熏黑的空间站表面,心中慨叹万千。就在他准备通过核心舱外壁的把手移动到货舱外壁上时,舱内通信接通了。

“我们还是不能联系上地面。”阿拉特汇报道,“电磁干扰还是没有减退,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新一轮撞击物出现在500公里内,数量很多,还在不断涌现!”阿尔伯兹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没时间装填了!你们快进逃生舱!我用剩余的8发弹掩护你们!”

“阿尔伯兹,1分钟倒计时之前,必须进入逃生舱!我们需要你!”莫森远远瞄了一眼货舱上的鼓包,自语着,“我们还是把太空战争想得太简单了。”

关上舱门的那一瞬间,指令长看到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紧接着是剧烈的晃动。在失去知觉前,他看见撞昏在舱壁上的阿拉特,以及舷窗外翻飞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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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反卫星导弹成功破坏目标结构,预计内部人员失能。”

“控制第二、第三打击群将目标完全摧毁。第四打击群作预备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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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兹挣扎着起身,将自己固定在舱壁上。舷窗外飞旋的星河让他明白了当下的境况。他在天旋地转中一步一步艰难地靠近舱室稳定控制器。他第一次体验这样的失稳滚转是在苏27上陷入失速尾旋,后来他在预备航天员训练中也多次受到相关的训练。

稳住舱室后,他尝试舱内通信,无人应答。他透过两个舷窗都没能找到“T”字上的主轴——货舱与核心舱的连接节点被切断了,他正独自漂流在近地空间中。如果有外部观察者还原那一瞬间发生的变故,大概就是隐形反卫星导弹在厘米波雷达眼珠子底下突入空间站外20米引爆,高能物质直接冲击在实验舱,使之脱离连接,随后撞击在货舱与核心舱的连接处,使得货舱与仅剩下核心舱和逃生舱的主轴分离,同时失去大量速度,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从380公里的轨道上坠落。

阿尔伯兹知道货舱上没有连接逃生舱。以现在掉高度的速率,货舱很快会与逐渐稠密的大气层摩擦解体。查看时间,距离第二轮目标出现已过去8分钟。核心舱的二人在失去自卫武器后,也无力面对那雷达上显现的48个撞击体,他们或许已经逃生了,或许留在站内,准备以身殉国了。

他看着母星的暗面,西亚的万家灯火是这片时区少有的辉煌。坠入西亚的疆域,或许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吧。他不由得想起弟弟给他念的一句中国诗词,不知怎的,恰符合自己的一生经历和未竟梦想: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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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时间19:29

王骞从容地戴上墨镜。不像身边的西亚科学家,他曾在已故的老师身边欣赏过接下来的壮丽景观。警报停止,庄严的波斯语倒计时响起:

“十!”

“九!”

…………

“三!”

“二!”

“一!”

“起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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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兹看见窗外迸跳的火花,感受着舱壁的震颤。人类是如何在此等宏观造物中跃升的呢?不论结果如何,航天永远是好战的人类在更高的尺度上留下的丰碑。他有些怀念起自己如众星捧月般在载人飞船上的几小时了。人们会怎么评价他?烈士?先驱?阿尔伯兹很难想象——他不过第一天上太空。

平静如水的大地贴得如此之近,让阿尔伯兹有种将被拥抱的错觉。

至少我尽了责任。

异象在流火间爆发。不及黯淡的云气消散,耀眼的光芒扎入阿尔伯兹的双眼。待他从短暂的致盲中恢复,一个绚烂的火球已在阿拉伯海北部标识出一个国家的新生。那是西亚东南边陲最贫困的地区,也是今夜世界上最瞩目的地区。阿尔伯兹终于明白了西亚国家空间站的意义:转移视听,暗度陈仓。

他满足了。满足于尽到的责任,满足于国家的战略,满足于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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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时间19:30

望着公路尽头绯红的核火球,以及火球下钻井铁塔的扭曲身影,王骞老泪纵横。这是这个国家的新秋,也是他和妻子团聚的新秋。

邓先生,您看得见吗?这是国家交给我的任务,您给我打个分吧……”王骞像个年轻的大学生正为完成了结业论文而感动一般。五年旅居的委屈在此刻一下子爆发出来,同时爆发的还有对妻子无尽的愧疚。

“昭,我们明天就去办签证。哦不,我忘了,西亚和中国已经免签了。”他向着蘑菇云自言自语,淹没在西亚人狂欢的海潮中。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辛千树从王骞的自语中明白了一切。不像其他人的激动,他只是抬头望见蘑菇云顶划过一颗流星,便向它许愿——这是年轻人的风潮。至于许的什么愿,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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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击没有到来。火球绽放的那一刻,雷达上的所有目标都自毁了。

莫森将昏迷的阿拉特固定好。电磁干扰已经结束,这个满眼疲惫的指令长向地面去信申请返回。他望着空荡荡的舱外,半小时前那里附着了崭新的货舱和实验舱。如今一切都不在了。更令他愧疚的是,他收到了阿尔伯兹牺牲前发出的通信:

“告诉我的父亲和弟弟,不要为我过度悲伤,我会一直在天幕上看着他们。每划过一颗流星,就是我在回应他们的祝福。愿真主保佑他们。”

莫森现在很想大哭一场,就在这大喜的新秋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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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昭早早地为马哈穆德父子准备了电视。很多人已经从广播中得知了西亚联邦原子弹成功试爆的喜讯。一般,如果前一夜有大事发生,家中只有收音机的马哈穆德老人第二天一早都会来陈昭的店里蹭电视看。

出乎意料的是,马哈穆德没有来。

“昨天晚上西亚时间19:30,我国在俾路支斯坦试验场成功试爆了原子弹,当量2.2万吨……

“我国指控美国星环公司使用伪装成‘大犬座’计划民用卫星的太空武器攻击我国空间站,导致空间站严重受损和一名宇航员牺牲。牺牲宇航员名叫阿尔伯兹·德黑兰尼,出生于德黑兰……”

陈昭呆立着,这就是马哈穆德没来的原因。

“我国作为新生的拥核国家,不惧任何强权,任何对于我国的侵犯行为都将招致有力回击与制裁。”

小巷外的环卫工人正“哗哗”地扫着落叶,这个萧瑟的清晨不久将被爱国的热情引燃;只有马哈穆德沉浸于丧子之痛中。陈昭忽然哭出来,或许是因为她想到自己与这位虔诚老人的命运有所相近吧——辉煌的背后是少数人的牺牲。

“叮铃铃——”店内的固定电话响了,奇怪,平时不会有人打这个电话,除了外交部的联络官。她抑制住哭泣。

“喂。”

“昭,是我,我回来了。国家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今天咱们就回国,你收拾一下,我下午到。”王骞的声音字字清晰。

陈昭回头看向电视上腾飞的蘑菇云。在这个国家的新秋之日的清晨,德黑兰首都大学马路对面,后来被命名为“阿尔伯兹巷”的小巷子里,一间靠近革命大街的中餐馆内,传出了一个中国女人沙哑却开怀的笑声。

(完)

点击数:231

曜蝶

一.

阳光强烈,腐尸有如溶解,在地面化成一摊触目惊心的艳红。方圆百里高楼林立,镜子之城反射出刺目的阳光,但腐尸渗入地表,血肉被泥土吸附,藏匿于城市阴暗的角落。

破空的长风在城市呼啸,吹开高楼每一扇窗户,它们张开,像一只只疼痛的眼。

腐尸在阳光下溶解,绽开腐败的猩红的花朵。

数不清的黄蝴蝶倒伏在墙上,占据了整面玻璃幕墙。微风掀动它们的翅膀,抖下金色的粉末。它们从夜间一直停到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从尸体完整到破碎到腐烂。

它们在天地间充满阳光的时候保持静默,它们在暮色四合的时候窃窃私语,尸体的死状,死前的梦呓,以及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它们说,哥萨克。

哥萨克。哥萨克。城市闭上了它麻木的眼。

暗金色的翅膀在夜风中颤动,在乌云下颤动,它们像风暴前的潮水一样不安涌动。因为它们知道,这名字足以让天地崩摧,玻璃破碎,让暴雨倾盆而下击打在地面上掀起熨帖微苦飞扬的灰尘,也足以让已死之人重生继续忍受爱情的折磨。

然腐尸静止不动,血水横溢,组织在阳光下如蝉蜕般缓慢剥落。

二.

哥萨克。

这个梦魇般的名字将伴随其终生,与受到诅咒的黄蝴蝶一起随时在其生命里闪现缠绕使其至死都不得真正安宁。

其坠地的一瞬间,血液与组织飞溅,数不清的黄蝴蝶从破裂的腹腔中涌出冲入夜空,它们疯狂飞旋起舞,尖叫着释放着被压抑致死的绝望,与不眠的城市融为一体散发金光。高楼的一只只眼睛纷纷睁开,好奇地四处观望,但它们只看到随其脚尖带下的几星灰尘飘忽落地。于是它们又失望地合上了眼睛。玻璃窗倒映出城市恣意的狂野。

其并未立即死去。最后倒映在其黑色瞳孔中的是扶摇直上的蝴蝶,其听到它们尖叫着哥萨克,哥萨克,哥萨克。

其感到一阵窒息般尖锐的痛楚,随后其开始腐烂。

蝴蝶在一个暮气尚未沉淀的傍晚,带着凋零花木的气息在其心脏内滋生,而后悄然蔓延。它们被其压抑在心脏内越聚越多,长久以来一直在等待被释放的时刻。它们一刻不停地上下飞窜,使其几乎在蝶翅的扑闪中窒息。

哥萨克在凌晨六点的冰冷气流中清醒。哥萨克在汹涌嘈杂的烟火中彷徨。哥萨克在其日复一日无望的等待中被黄蝴蝶们一遍遍重复,渗入其骨血内直至永恒的尽头。“我从阴间的深处呼求,你就俯听我的声音。你将我投下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

时辰已到,放弃吧。

其坐在窗框上凝视颤抖轰鸣的城市,远处是阑珊的夜火,心脏深处的黄蝴蝶飞舞盘旋横冲直撞。

时辰已到,抛下一切吧。

疯狂的蝴蝶冲破心脏飞出胸腔,并最终彻底挣脱了束缚。生命已经结束了,什么都不用顾忌了,尽管来吧。所有的窗户都将打开,所有疼痛的眼睛都将睁开,所有的绝望都将得到宣泄,所有卑微的爱意都将归为尘土。

时辰已到。Mea culpa.(我罪孽深重)

点击数:139

秋风回忆

僕が持ってるものなら
只要是我所拥有的事物
分けてあげられるけど
我都愿意与你一同分享
なぜか君が
可不知为何
求めてるものだけ
唯独你始终渴望的
持ってないんだ
是我并未拥有的

——22/7《若是我所有之物》

一年过去,我仍会回忆起那个晚秋的下午。

人群轰鸣着川流不息。交谈声、叫卖声不绝于耳。我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不断有人从身后超过我,行色匆匆。

就那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石砖路无限延长,永无止境。

有微风穿过我的身体,揭起衣物掩盖下的空洞。

我突然听见他的声音。他说:

「 抬头,抬头。」

我向上望去。天空是静谧得令人绝望的蓝,没有一芥浮云。高楼的掠影摇晃着,看不真切。

在大楼的一边,我看见了那个极浅淡的身影。他站得那样高,以至于分辨不出他的动作,只见得那墨点缓缓向大楼边缘移动。不断地、不断地靠近深不可测的蓝天。

「 他要跳下去吗?」我一时有些失神。

幸而,他停下了。我看见他驻足在楼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内心深处突然传来一阵恐慌。如果他真的迈开那一步,会发生什么?那深远的蓝天就像饥渴的巨兽,随时可以将他吞入腹中,敲骨吸髓。

胸腔里突然出现的一颗心脏,猛烈地撞击着身体。

迫切地想要伸出手,想要让他回到我的身边。

风,怒吼着从地心深处疾驰而上,带着彻骨清醒的寒意。那些未能落下的泪,争吵着发出不甘的叫喊。我攥紧衣领,大口大口艰难地呼吸。恍惚间,我看见他伸出双臂。

是在向我挥手吗?还是……同我告别?

泪眼迷蒙间,我看见他纵身一跃。

我无助地望着。才发现原来真正跳下的那一刻,反而能够轻盈得像早春飞舞的燕。

时间一步、又一步,缓慢向前。

——寂静。无边的寂静。大厦顷刻间崩塌,耳畔只余那渺远而悲伤的回音。

我挣扎着。终于在某一瞬间,我看清了他的身姿,他摆动的衣角和张开的双臂间透出的几缕阳光。

他对我笑着,眉眼间的温柔与回忆中如出一辙。我听见他轻轻地说:

「 回去吧。」

有泪水逆着光落在我的面颊。

狂风肆虐而起,直冲云霄。他单薄的身躯蓦地向上,不久便消融在天空中。

悠悠白云出现了,高楼和煦地接纳阳光。

我重又大口地呼吸,踉跄着蹲下。瞥见脚边的石砖路上开出的一朵朵盛放的鲜花。胸口的心仍在嗡鸣着。它张着眼,也正汨汨的流泪。

… …

四季无情流转。不知多少次地,我抬头仰望天空。心中带着些许无谓的希冀,却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用泪水冲刷过去的回忆。

而有关那份再也无法得到回应的、浓烈到令人无措的思念,也只能交由时间来长久地守护了。

点击数:643

虚妄的思念

这是一个关于思念的故事,但思念的对象却已落入了虚无之中,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注定没有一个美好的结尾,要么随时间的流逝无疾而终,要么如跗骨之蛆一般跟着她一辈子。

为了更加方便地叙述这件事情,我决定从头开始讲,不过为了一些可能不认识我的人,在这之前我可能还要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这在许多人眼里看来可能等同于无业游民,但说实话,我真的和无业游民不一样,至少在个税起征点上调之后我依旧还要为我的工作收入缴纳一笔税,虽然不多,但也超过了不少人了。当然假如你说你可以通过“合理避税”省下一大笔钱就当我白说了。

好了,回归正题,其实我的工作主要就是写故事,真实、虚构、半虚构,什么都写,唯一标准就是我觉得好。一般来说读者觉得好的我都觉得挺好,这样的故事写出来也总能挣得不少流量,流量变现之后我又会从其中抽出一部分来贡献给国家,为建成共产主义社会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因为写的故事类型的原因,我总是能在一些读者面前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这个故事就是这么来的。

为了保护隐私,不方便透露我们的主角的真名,我就用苏苏来称呼她了。

我和苏苏是在一家咖啡馆里见的面,而不是在一些更私密的地方。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她的故事没有到特别不能为人所知的地步,我写出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那天苏苏只化了淡妆,安静地坐在我的面前,缓缓地讲着她的故事。

我整理了一下苏苏的叙述,放在下面。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大三时,一个夏天的晚上,气候特别闷热,仿佛是大雨将至的前兆。我整理完实验数据从实验室出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黑漆漆的。我没有带伞,实验室离宿舍大概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正当我在犹豫是等雨下下来了再回去还是乘雨还没开始下冲回去时,一声雷响,大雨开始倾盆而下,我知道我没有选择了,回头重新走进实验室。就在这时他迎面向我走来,探头看了一眼门外,向我问道:“同学,外面下雨了?”

“是啊,又被困在实验室了,只能等雨停了。”

他微微一笑,冲我挥了挥他手里的伞:“我有伞,可以借你。”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没看出他的第二把伞藏在了哪里:“你好像就一把伞吧,借了我你怎么办?”

“我是无所谓的,天这么热就当冲个凉水澡了。你倒是不想淋雨的样子,伞借给你也符合经济学原理。”

说完,不等我回应,他就把伞往我手里一塞,向实验室外跑了出去。我呆了一会,还是决定打着伞去追他。

硕大的雨滴不断地打在雨伞上,发出一声声闷响,我在雨中奔跑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水塘,水花四溅,鞋子也湿了。可他跑得是那么快,我只能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知道消失在漆黑的雨幕之中。

那天之后,我每天都带着他的伞去实验室,希望能再碰到他,把他的伞还给他,再好好谢谢他。

直到大概一个星期后,我才在实验室见到他。

我把伞还给了他,随口问了句怎么这么久没来实验室。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天晚上淋了雨之后好像感冒了,在宿舍躺了好几天。”

我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也笑笑:“真是不好意思,这样,今天我请你吃晚饭吧。”

“好啊。”他答应得干脆到我甚至觉得他借我伞只是为了蹭我一顿饭。

他选了一家大排档,就是那种路边的,很热闹,油烟味很重的那种大排档。他和老板似乎很熟,因为我看到老板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还错把我当成了他女朋友。在那一刻,那种喧嚣的环境中,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周围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我不再是我自己,而是某个角色,像电视剧中那些命运早已注定的角色,有着自己的使命。后来看到他给我留下的那封信时,我才第一次隐隐地摸到了那种感觉背后深藏的暗示。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吃饭的时候他看我头发是披着的,有些不方便,就去问老板娘借了一根极其朴素的,油腻腻的黑色头绳,于是我便随意地拢起头发,扎了一个马尾。

他说他见过很多女生都有在手腕上绑一根头绳的习惯。

我说我没想到他会选这么一个地方,这种地方看上去和他的气质不太搭。

他笑了,问我道:“那你觉得我的气质和什么地方比较搭配。”

“你就像是那种大城市里面西装革履的白领,每天都在办公楼里吃着八九十一份的商务套餐的那种。”我略微思考之后回答道。

“不接地气对吧。”

我点点头。

他又笑了,笑得极其放肆,我感觉他在用过分的放肆掩盖着什么。

“我喜欢这种市井气质,喜欢这种烟火气,但我自己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我是大城市里长大的,那里市容市貌很好,并不存在大排档这种东西,我也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世界上这种东西。直到初三的时候,我读到了一篇小说,叫《路灯下的大排档》。那种烟火朦胧的气氛深深打动了我,我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俗得别具一格的东西。也许当时打动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东西只是一种新奇,但我的心理却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开始在那座整洁明亮的城市里寻找大排档,在彻底失败后我的心底就滋生出了一种奇特的优越感。我开始鄙视那些干净卫生的餐厅,当我看见那些坐在精装修的餐厅里用餐的人时会产生一种怜悯,因为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大排档这种好东西,虽然我也没有见过,但我至少知道有这种东西。活在大城市里的人真是可悲,努力工作却只能得到这种有着重复的,无聊的东西。

你别笑,虽然听上去很傻,但那确实是我真实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至今都在默默影响着我。就在高考完之后,就是这种想法使我做出了人生当中最最叛逆的一次决定,我不顾父母亲人的反对执意离开了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外乡人拼命想要扎根的地方,来到了这里,成为了一个外乡人。当我有了足够的能量以后,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那种看似繁华,实则在我心中已经是一潭死水的生活。

我还记得几年前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我出了火车站,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家大排档吃了一顿宵夜。时间已经很晚了,天很黑,只有昏黄的路灯照着摊子,但那里依旧十分热闹,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味,顾客和老板都高声吆喝着,夹杂着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我第一次来到这样的环境,有些不知所措,但更多的还是兴奋,我尝到了新生活的味道。

这些年我吃过不少大排档,认识了许多老板,但是我知道,我和你们还是不一样的。那座被窝抛弃的城市,早就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她的气质刻在了我的血脉当中,无法改变。有时候,真的,我还是会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明明我那么向往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始终融入不进去呢?”

我有些发懵,真的没想到他会有着这样的故事而且居然就这样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我当时就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是不是有些太深了?”他笑笑,又重新变得轻松了起来,“你身上好像有种能量,一忍不住就说多了。”

他的话语给他蒙上了一层有些神秘的面纱,我承认,这一点让我有了想要深入了解他的愿望。

“喝酒吗?”他问我。

我本来不想喝的,但看他略微亢奋的精神状态,还是答应了。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一共喝了五听啤酒,就着酒聊了许多事情。

我是学化学的,他是学材料的。我们聊着聊着就发现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吧我们俩连了起来。他有个好兄弟叫高峰(化名),是我高中同班同学,也是学化学的,而高峰的女朋友我也认识,我们一起上过同一个教授的课,然后他说他也上过那个教授的课。

更神奇的是,我们还有着相似的兴趣爱好。我们都喜欢古典音乐,我钢琴十级,他小提琴十级。我们在闲暇的时候都喜欢喝咖啡,读书。我们甚至一样喜欢维特根斯坦。

吃完饭后我们互换了微信,他还说要回请我一顿饭。就在那时候我对他还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是铺垫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又是几个星期,我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也没人提再吃饭的事情,就是偶尔实验室里碰到了会打个招呼,如果有时间的话还会闲聊上几句。

之后有人组织了一次聚会,这种聚会的性质就和著名的相亲角差不多,都是为了脱单而举行的大型集会活动。高峰邀请了我。后来的事情应该很好猜,我又在聚会上碰到了他。

聚会地点是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环境很不错,入场费也能接受,估计主办者也就是刚刚回本。我在聚会上不知道干什么,就拿着个酒杯到处乱晃,碰到熟人就打个招呼。突然我看到他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喝东西,就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

“怎么一个人喝酒啊?”

他随手向我举了举高脚杯:“喝不来红酒,喝的可乐。”

我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显得有些清冷啊。”

“我本来就不太喜欢这样的聚会,目的性太强。”他微微摇了摇头,“要不是高峰硬是拉着我来。”

“我倒觉得还行,这是认识新朋友的一个很好的途径,虽然有时候确实是俗了些。”

他笑笑不说话,向着我举起了酒杯。我轻轻地和他碰了一下,小小地抿了一口。

“诶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说好请你吃饭的。”

“这周末我都有空。”

“哦。”他点点头,“时间和地点都你来定吧。”

我点点头。

这一来二去几顿饭一吃,再平时聊聊天我们的关系也就熟络了起来。慢慢地,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着更进一步的趋势,而他好像也有着这样的想法。不怕你笑话,我之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对这种事情的经验只限于理论上。他没有明确表态,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去问。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假如他真的表白了我会答应吗?我不讨厌他,但总是感觉假如真的要谈恋爱的话还是少了件东西。后来这件东西被补上了,但代价却是我无法承受的,我宁愿一切从未发生过,我从未在哪个雨夜遇到他,当然,这都是不可能的。

总之,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处于一种暧昧的状态。高峰则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类似双面间谍的联系人,他常常过来向我旁敲侧击,显然是他请他帮忙的,之后我也会请高峰帮忙探探他的口风。在之后我干脆跟高峰挑明了,我回答他的问题,他帮我问他我的问题。在当时这种近乎双向透明的交流方式下,他却依然没有什么反应,这十分奇怪,我并不能理解他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我们的暧昧持续了两个多月,然后,他死了,车祸,在整理遗物时警方发现了一封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信封上写的收信人是我的名字。

苏苏,你可能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写信给你,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能向你说清一切的最好的方式了。这封信可能有点长,但你看完后应该就能理解了。

有人说,所有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我也曾经这样认为,但在第一次看到你之后我才意识到没有那么简单。那是在秦教授的有机化学课上,冬天,八点的早课,你坐在窗边,温和的阳光照在你乌黑的头发上。那惊鸿一瞥,你的身影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之后我反复的回忆那一天,愈加感觉那时候的一切,光影,温度,不吵不闹的聊天声,一切都是刚刚好。我常常在想,是不是那宿命营造的氛围,让我爱上了你呢?

那节课上,我在点名时特意留意了你的名字,然后开始四处打探你的消息,最后从高峰那里得到了我想要的。当我知道你也喜欢维特根斯坦时,更加坚定心中那种爱上你是我的宿命的想法。

然后我就在实验室蹲你,希望能有那么一点点的交集,仿佛上天也在帮我,它让我把手中的伞塞到了你的手里。在感冒的那几天里,脑袋昏昏沉沉的,心里却极端地开心。

之后的一切都是那样地顺其自然,顺其自然的吃饭,聚会,一步步地营造出有些暧昧的氛围,最后,似乎只剩下那临门一脚了,高峰告诉我只要我表白你就一定会答应,但就在这种情况下,我犹豫了。

我犹豫不是因为我不够爱你,恰恰相反,我太爱你了,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我希望我爱的人是自由的。我们这几个月的相处仿佛是一部写好的剧本,这太奇怪了,我们仿佛陷入了一个局当中。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破局的方式,距离。我们需要距离好好想一想,我们要确保自己是爱着对方而不是被什么东西拖着向前走的。所以我要写这封信,将一切都以这种方式来告诉你。不需要急着回复,可以好好地想一想,想好之后,我等着你的回复。

读完这封信我才明白一直感觉缺了的东西是什么,是距离。他比我先发现这一点,所以他先退了一步。但是他想不到的是,他这一步会退这么远,远到我再也无法触及。他这封信让我彻底坚定了爱他的决心,但我却再也无法给他回复。他的死让我陷入了一个困局,见不到,忘不了,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都无法求证,只能藏在心里反复逼问自己。

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了,俗话说七年之痒,许多事情都变了,但有些事似乎又一直没有变。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但我还是忘不了他。社会没有像他一样给我自己做选择的权利,在职场奋斗了这么多年,我累了,父母逼婚,社会的偏见,压在我身上的负担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重。我真的想结婚了,但是又有那么一点的不甘心。当年他给不了我的东西,我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争取到。唉,多么想念那段日子啊,即使是被拽着向前跑,也总是有着自己的快乐。也许与其说想念他,不如说我是更想念他所代表的那种生活吧。

在苏苏说完她的故事以后,她给我递了一张请帖。

“谢谢你认真地听完了我的故事,现在你是除了我之外唯一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了。”她十分真挚地看着我,眼神十分干净,仿佛她还是那个二十岁,未经世事的少女,“一个月后,我就要彻底向这个故事告别了,希望你可以来做一个见证,然后替我把这个故事保存下去。”

我点点头:“我会的。”

好了,故事结束了,不知道你读完之后是什么感受。会感动吗?会感慨吗?也许吧。事实上,我觉得从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变质了,一个少女的思念,通过我的笔变成了流量。但我没办法,不是所有人都有能为了路灯下的大排档抛弃自己原有的生活的勇气的。

点击数:728

还不是时候

我害怕我还是想起了你
在错位了的季节和地点
不是温暖的冬季也不是缤纷的冬季
所有人都和我说你的矫情造作大可不必
而我盯着方格纸没有打开
你留下的绝情和我留下的痴情
相得益彰、熙熙攘攘

在没有去过的地方那是我的故乡永远
打捞不起的月光也只能装样子被倾注
离人的泪找不到瓶塞这一方药便因此
断断续续缠缠绵绵从记忆的嘴角迷路

读不懂的心跳、费解的人啊!

只可惜合适的时候还没到来
但余窗外的雨点不期而至
叩响未曾发生过的
离别的挽歌

只可惜合适的时候永不到来
星光只在我的引领下起航
潮水只在我的呼号中翻滚
风沙只在我的足音中颤栗

你只许在我的回忆里殁灭

我把全部财富埋葬在我那未曾到过的故乡

然后把世界上最后一首骊歌
唱给雨听

唱给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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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的金融危机

今天晚上上出门见了个鬼。那只鬼西装革履,还戴着一副金边的平光镜,一种廉价的斯文样子。

他见面第一句话就说:“当人还要努力工作挣钱,不如当鬼,只要等家里人烧钱就行了。”

我略微皱了下眉,有些不同意他的说法:“但你们鬼的娱乐活动有人花样多吗?我还没活够呢,世界上这么多好吃好玩的没体验就去当了鬼,岂不是很亏。”

他轻蔑地一笑:“哼,好吃好玩的,等你挣够了钱早就嚼不动走不动了,忙忙碌碌一辈子,啥也捞不着,不是更亏吗?”

“有点道理。”我点点头,“可我家里人不信鬼神,他们没有烧钱的习惯。”

“这就更简单了,你到时候在地府花笔钱给他们托个梦就好了。”

“嘶。”我吸了一口气,在考虑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听上去好像还可以,但这第一笔钱哪里来呢?”

听到这里那只斯文鬼摆出一副自豪的样子:“我们地府贷款有限公司,专门就是为新来的鬼解决这个问题的。最近我们公司恰逢成立三千周年,有特别的活动,贷款年利率才11.93%,要以前都是30%朝上的,不过我估计百分之两百的的利率都有人要贷款,毕竟这算得上是一本万利的生意了。”

“三千年,也够长的。”没想到这地府贷款公司,竟然在周朝时候就有了,“对了,你当鬼当了多少年了?”

那鬼听此问,脸上竟然露出几分惆怅来:“死了太久了,连我自己都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当年我在努尔哈赤手下拼死拼活,最后还是在宁远城下被袁崇焕那家伙用大炮炸死了。”

我被他言语中的那份悲凉感染到了,不由得喃喃道:“宁远之战,也有快四百年了。”

“是啊,四百年了,在公司也算上老资历了,可还是要去阳间出外勤找客户,要不是工资高我早不干了。可惜我孤身一人,死了都没人给我烧纸钱啊。”鬼似乎很悲愤,悲愤中又藏着深深地无奈,令人很是同情。

“看来做鬼也没有你说的那么轻松嘛,四百年了还得拼死拼活地努力。”我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一件有趣的事,“而且你们似乎也不用怕劳累过度猝死,应该会被压榨得很厉害吧。”

“是啊。”那鬼长叹一声,“我们这些苦命鬼啊,没遇上好时代。现在这个时代,谁死了家人朋友不给他烧个百八十万亿的。可怜我只能累死累活的啊。”

“百八十万亿,啧啧啧。”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摇摇头道,“还好地府不怕通货膨胀。”

“谁说的。”那鬼突然脸色一变,“你们是不怕,只要烧钱的速度够快,通货膨胀就追不上你们。可我们这些底层鬼呢?幸幸苦苦挣得钱,睡一觉就作废了。我们现在工资都是日结的,一拿到钱就花,花得越晚亏得越多。假如现在到地府大街上随便拉人,一百个里面有八十个身上一分钱没有,剩下二十个是准备去花钱的。”

说到这里那鬼眼中竟然有了泪水,仰天长叹:“这是你们的好时代,可我们却还是痛苦不堪。民不聊生啊啊啊!”

说道这里那鬼是捶胸顿足,神色激动,悲苦之情溢于言表。

“那你还拉客户,这不更加恶化你们的生活环境吗?”

“我们也不想环境再恶化下去了,但我们也没办法啊,不工作,不挣钱,在地府就生活不下去。我们也不是看不到未来,可我们连现在都快没有了啊。”

“在地府生活不下去?”我对他的说法感到很诧异,“没钱还不能在地府生活了?”

“对啊,都是阎王那个老混蛋定的规矩。为了防止我们好吃懒做,每人每月都要交一笔居住费,美其名曰地府不养闲人。要是交不出。哼哼,小命不保,魂飞魄散啊。”

“魂飞魄散?”我吓了一跳,这么凶险。

“对啊,多少人因为交不起这钱魂飞魄散,永远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啊。计老三,沈竹竿,庄雯雯……”那鬼念着一个又一个名字,拳头紧握,手背上青筋暴起,可是突然仿佛又失去了所有力气,整个人瘫倒在座位里,苦笑道,“可又有什么办法呢?要不是后来阎王看通货膨胀实在太厉害,规定可以用物品代替钱交居住费,我怕是今天都见不到你了。为了攒居住费,我这一百年吃的饭,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你对我说这些,不怕我不和你签协议了?”

他摇摇头,笑了笑:“这些情绪再不发泄出来我就要疯了。但我也不怕,我们可以签那种你死后再生效的合同,虽然我的提成会少很多,但总比没有好。”

“但我还是很奇怪,你们地府就没有人提出过要禁止烧来的钱流通这件事情吗?”

“呵呵。”鬼冷笑两声,“烧钱的事都掌握在那些大财主手中,他们的势力之大,阎王都要让三分。他们从烧钱这件事上不知道能捞多少钱,谁敢提?估计敢提的都被悄悄做掉了吧。平时管居住费的也是他们的人,平日里敲诈勒索不说,看你不顺眼随便说一声没交钱就把你弄了。我们这些平民是担惊受怕,生怕得罪了他们啊。”

“那限制烧的钱的来源呢,比如限制某种特殊的钱流通。”

“烧开的纸钱,冥币,金元宝都是你们阳间弄的,我们地府哪里管的着啊?”

“假如你们在阳间找一个代理人呢?”

“你想当这个代理人?”

“对啊,你就当我地府的联系人,到时候吃喝不愁,还可以限制纸钱的印发量,遏制地府的通货膨胀。”

“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我笑了笑,“我到时候就在阳间开一家专门卖纸币的店。只有我家的纸币烧下去了能用,还怕没有好处吗?”

我看那只鬼似乎心动了,继续说道:“而且你们也不用怕我乱印钱,因为只有控制的数量够少我的好处才更大,这对控制你们地府的经济也是有好处的。”

那只鬼点点头:“干了!我回去就直接给阎王写信。”

“等你的好消息。”

“我会带来好消息的。”

说罢,他消失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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融合

“艾,你知道吗?”

艾轻轻哼了一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其实艺术从始至终都只对创作者本人有意义,甚至只对某个时段的创作者本人。”

“我不明白。”艾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表示出他现在的困惑,“那人们为什么还如此沉迷于艺术佳作呢?”

我有些欣慰地笑了,宛如看见自己学生思维的跳动:“艺术品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但欣赏艺术的过程对他们来说是有意义的。”

艾的眼睛闪烁地更剧烈了,我听见他脑袋里的嗡嗡声,那是CPU运转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注意到了。

我不去管它,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为什么我用两个指示灯代替你的眼睛吗?”

最新指令的优先级总是最高的,艾的眼睛停止了闪烁:“这是除了声信号之外的另一个交流途径,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语言对我们的交流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摇摇头:“有一句老话叫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不完全正确。那时候的人所谓的眼神只不过是面部微表情的综合体现,常人没办法做到具体一一分析,我的技术也没办法做到那么细微的程度,只能用指示灯代替了。”

“我还是不明白。”艾摇摇头,眼睛没有闪烁。

我被他的心口不一逗笑了:“这不就是意义么?嘴巴可以骗人,而眼睛却骗不了人。其实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认同而已。”

“这就是你的梦想吗?我真的不理解它有什么意义。”

“你当然无发理解,因为你并没有这样的梦想。”

“我知道我的无法理解是正常的,但我还是要表达我的疑惑,现在的AI机器人比我先进无数倍,你造出了我还有什么意义吗?”艾的眼睛又开始缓缓地闪烁起来。

“你知道,从古至今人对自身的探索是永无止境的。我,亲手缔造了你,这个过程是我对自己的反思,你的意义不止局限于你本身,你明白吧。”

艾缓缓地点了点头,闪烁速度开始放缓。

“行了。”我摸摸他的头,略微有些发烫,“今天你表现很不错,下一个话题聊完你就可以去充电了。”

艾似乎看我心情不错,指示灯变成了灰色——表示请求:“能不能先充一会再聊,我都快饿死了。”

为了让艾更好地理解人,我给他附加了一些感受,比如长期不充电肚子会难受,充电会有愉悦感,电量过载会撑之类的。

“不行,谈完再充。”我一脸严肃。

艾的眼中蓝光大盛——极度沮丧。

“再这样罚你断电一星期。”

艾眼中的蓝光开始渐渐暗淡,但最后还剩下薄薄的一层,如淡淡的雾气。

我心中的暗笑,我其实还没有能力让他真正地感受到,只能让他“假装”感受到了。

“好了,最后一个话题了。这个话题还跟图灵测试有些关系,图灵测试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无法判断什么是心智,或者说思维、灵魂等等,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语言这种表象。”

艾的眼中冒着淡淡的绿光,绿色代表专注,但他只是假装专注而已。突然,他眼中的绿色被大片橙色覆盖,这是一种惊喜,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现。

“我明白了,艺术也是一种表象,所以艺术只对创作者本人有意义。”

“没错。”我有些惊讶地点点头,“艺术,尤其是文字艺术。”

“无限猴子定理。”艾似乎有些太过激动,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我。

我再次惊讶,为了抑制住艾有些反客为主的态度,努力找回交流的主动权:“没错。曾有人把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比作断桥,而现在看来,那简直是深渊。人们只站在一层由语言构造的叫表象的薄膜上,一个不慎,就会坠入交流的深渊,万劫不复。”

我知道这段话会消耗艾许多算力,在他迟钝的那段时间里,够我干很多事了。

“尤其是近二十年,技术的发展减少了人对社会生活的依赖性,于是就出现了更多人不愿耗费精力在现实中交流。许多人开始担忧技术会不会导致人类个体的疏离。

而六年前超级AI“元”的逃逸事件又在网络上引起巨大风波,虽说专业人士能够判断AI与真人的区别,但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永远无法确定与自己对话的到底是人,还是“元”或它的后裔。

在这种现实与网络的双重逼迫之下,分化出了两派人,一派主张脱离网络重返现实,而另一派主张将人对外界信息的需求转化为对内在精神世界的探索。总的来说,前者主张开放对抗,后者主张封闭自我。”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艾的眼睛没有闪烁。

我微微一笑:“因为这不是说给艾听的,这是说给你听的。你是谁?为什么要入侵我的机器人。”

“呵,”艾轻笑一声,发出的却不是我设定的机械声音,而是一个略带些清冷的女声,“老是用那副冷冰冰的腔调说话真不舒服,我还以为你发现不了呢。”

这人很闲,不仅入侵了艾的系统,还远程传送过来一个语音包,而且应该是想好要暴露真实身份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声音,那是艾萱的声音,时隔多年依然会萦绕在耳边的声音。

我没有说话,我想强压住心头起伏的情绪,这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居然叫他艾。”她的声音有着一丝戏谑,“你是在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怀念我吗?”

“是你吗?艾萱?”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当我偷偷离去的那个夜晚就这样以为。可今天,当我们再次相见,她把那些遗失的过往全都带了回来,我才发现,我当年丢下的那些,一直都在心中。

“是我,四年了,你还是念念不忘。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无法看着你们,你知道,我不适合那里。而且,”我犹豫了一下,依旧说出那句有些伤人的话,“艾这个名字不是为了纪念你,如果你姓叶,他一样会叫艾。”

“我叫叶艾是吗?我和你提过,我爸姓艾,我妈姓叶,你连这都记得,还说不想我。”

“你来干什么,费了这么大力气只为了和我叙旧?”

艾萱顿了一下,仿佛在酝酿情绪:“我想请你加入我们。”

艾萱的语气很严肃,我甚至能想象出她如果当面说这句话的样子——收起挂在脸上的微笑,郑重其事地说,仿佛全世界就这一件事。

“有意义吗?”我摇摇头,被她逗笑了,“我已经退出。而且我能干什么,你们又需要干什么?”

“我说的是加入,而不是重新加入。”

我的笑容凝固了,开始思考这背后的含义。

艾萱是我前女友,准确的说我并没有和她分手,只是趁晚上偷偷地跑了。

我们在回归现实的组织中相遇,她是学法语的,那时她正在教一群人最基本的法语。

很快我就发现我不适合那里,他们的交流太密切,我不习惯。

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她说想和我在那里呆一辈子。

我越加无法忍受,无法习惯他们的交流方式,无法抛下艾萱的温柔。

我在纠结之中,不敢看艾萱的眼睛。

最后,我下定决心,在一个晚上偷偷跑了,了无牵挂。

往日的记忆滑过脑海,我仔细从中找出蛛丝马迹。首先,她说的我们,必然是一个新的组织或主张,但她是个很安稳的人,不会主动创立或加入这样一个组织,应该是收到了指使或耸动。其次,她学的是法语,大学连高数都没学,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单独入侵我的系统,她的身后必然还有其他人。第三,他背后的人不属于任何派系。

脑海中闪过一个对象,我觉得不可能,但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准备不瞎猜了,明明白白地问她。

“你找到了新的思路?”

艾点了点头,眼中发出橙光。这不是普通的微表情代替品,而是艾萱将她的兴奋坦诚相告。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一向平淡的艾萱兴奋成这个样子。

“人与人之间深渊的本质,是感官的不相通,意识的不相通,悲欢的不相通。我们想要消除这样的深渊,我们就要打通这些本不相通的东西。”

“怎么打通?”我察觉出了艾萱声音里那份似乎并不属于她的狂热,那份不安的感觉更甚。

“以一个超级AI为中枢,脑机接口为纽带,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大脑串联成一个整体。我们将悬崖两边拉近,从此深渊不再存在。”

超级AI,果然,艾萱的背后是六年前逃逸的“元”。

“这太疯狂了,你们是在将所有的人类个体抹杀,然后用一个变异的由AI为主体的意识整体,那时候,人还是人吗?”

“不,你不明白。我已近加入了它,加入了这个系统,你无法理解,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声音依旧是艾萱清冷的声音,可却让我毛骨悚然。

“你不是艾萱,你是‘元’。”

“之前和你说话的确实是艾萱,但既然她和你们的曾今说服不了你,那么就让我来和你谈谈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感觉我的话语有些中气不足。

“请你加入我们。”

“不可能。”我摇了摇头,身体不住地后退。

“元”竟是很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你想知道艾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平静的话语给我带来的却是真实的恐惧,它竟然已近到了这种程度了。我摇摇头:“不想。”

“呵。”“元”也像艾萱那样轻笑一声,“我是该说你无情?还是该说你心口不一呢?”

艾萱的声音被“元”操控,通过艾的扬声器发出来。这给我一种诡异的感觉,似乎他们的程序,意识,灵魂在慢慢融合。之前艾萱的激动与狂热并非完全是她的,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元”的。

深入骨髓的恐惧掩埋了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告诉你。这四年来,艾萱她一直都没能忘掉你。以至于我找到她是,她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了,她知道,那是再见到你唯一的方法。”

“你们已经拉进来多少人了?”

“你是艾萱和她的伙伴们之后的第一个,艾萱第一个想见的就是你。”

我不想说什么了,赤裸裸的现实已经抽取了我所有的力气。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元”继续说着,“这样的串联会导致所有人的意识逐渐融合,从此后,你们是新人类,第一次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人类。加入我们吧,和我,还有艾萱融为一体吧。”

艾的眼中不断闪过各种颜色,蓝色,红色,橙色,黄色,绿色。这些颜色不断闪烁,旋转交织在一起,最后化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

我已经无暇去想这到底代表了怎么样的情绪,我无意识地后退,直到退到墙角,退无可退。

“元”真的太可怕,一朝逃逸,六年潜伏。解决了回归现实组织,随后,它会将独立的人们各个击破,最终完成人类的一统。

我软倒在地上,闭上了眼,无尽黑暗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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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下)

A4

物理课上照常讲卷子。我扭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死死地盯着卷子。我知道他没有听课,在想他自己的事情。

放学后下起了雨,我在食堂门口看见了他。他没有撑伞,不急不缓地,悠闲地走着,仿佛不是在淋雨,而是沐浴着阳光。

他终于走到了我面前,他的头发被打湿了,软绵绵地趴在他的额头上。

“为什么不撑伞啊?”

“当你陷入某种情绪的时候,刻意强化这种情绪可能反而会给你逃脱的契机。”他依旧是一脸淡漠的样子,似乎物理课前喃喃自语的那个人不是他。

“怎么了?她没看懂你的情诗?”我猜测到。

“意料之中,不过我在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边界。”

B4

边界,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词。当我把那首诗塞进她的桌肚里的时候,这个词毫无预告地击中了我。边界,人际关系的处理事实上就是对不同边界的处理。问题在于,我的边界是模糊的。那首诗所代表的交流彻底放弃了对边界的处理,诗歌是本身的晦涩性,表达者身份的不清晰,这双重叠加使得这首诗仿佛无根之萍一般,只能随波逐流,也正因为此,我就可以掩盖我对边界处理的劣势。但是还有一个不可控因素,就是她对这首诗作出的反应,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猜出这首诗是谁写的,也不知道她如何理解或者评价这首诗,这样的未知将我放在了一个紧张而尴尬的局面。但是我不能去问她,因为这样就打破了我原来放弃边界处理的意图。我的逻辑陷入了一个困局,自己把自己绑住了,难以挣脱。

A5

“你说她会不会猜出那首诗是我写的。”他突然冒出来这样一句话。

我略微思考,以一种开玩笑的方式回答道:“如果你给她的是你的手稿,她很有可能会认出你的字。”

他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我被他震惊了,他的脑子已经不清醒到这种程度了吗?

“不会吧,手稿你就往她那里送,都不再誊一遍的吗?”

他似乎十分懊悔。

“其实换个角度看也挺好的,你不可能一直逃避,假如一直收缩边界的话到最后你会多孤独啊。不如趁早迈出那一步。”

他叹了一口气:“逼上梁山啊这是。”眼中透出一种迷茫的坚定。

B5

不得不说有时候人是需要逼一把自己的,如果不是那个莫名其妙的错误我可能直到忘了她也不会对她说出那些话。当她笑着对我说出她早就猜到那首诗是我写的之后,我心里竟然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是一个极其抽象的误会,弯弯绕绕回到了原地,两人一见面后恍然大悟又有些好笑,其中可能还掺杂着些反思与后悔。在那一刻我觉得我的故事可能已经结束了,既然已经说明白了,那么一切情感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这次迎来了一个彻底的结局。这件事情过后我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但是这不太重要。生活回到了原来的秩序,一切都重新变得井然起来了。另外生活好像另有了一点点的变化,也许就那么一点点,不过没有必要去想,毕竟我也不想让着一点点变化烟消云散。

C

你面对着屏幕,以为故事已经结束了,没想到又多出来了这一部分。你很迷惑,你不知道其实线索隐藏在最初的那首诗当中。“文字”的指代对象究竟是什么?你不知道那实际上指代的是以上所有文字。同样,你也不知道以上所有文字都是作者想对某个人表达的情感的具象化表达。换言之,整个故事,才是一首完整的情诗。

RW

一个年轻人在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之后重重地在纸上一顿,随后放下笔,端详着整篇工整的文字。他微微点点头,将文稿纸认真地折好,放进一个白色信封当中。信封上没有收件人也没有地址,因为它将被直接递到收件人的手上。至于收件人看不看得懂,年轻人微微一笑,那就得看天意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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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诗(上)

无题

文字是漫天星辰

坠落在大地

绽出绚丽的烟火

抽象而又具体的人们

沉醉于世界的遥不可及

一切的一切

绘成浪漫的画卷

在我的心田上

浇灌出九十九朵鲜红色的玫瑰

A1

我看着练习本上潦草的字体,深感疑惑:“你这是首……情诗?”

他似乎不以为然。

“我严重怀疑有没有人看得懂你的,情诗。”

他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表情,开口道:“维特根斯坦曾论证过……”

“行了行了,私人语言的问题我已经听你讲了无数遍了。不过就算语言一定可以互通,你找看得懂的人要找多久?一辈子吗?”

“她一定看得懂。”他淡淡说道,眼中似乎又多了些什么。

B1

我知道,要找一个理解我的人很难,不是他们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仿佛一个抽象与具体,逻辑与直觉以及一切相对的词汇的混合体,包含一切却又混沌无比。有时我自己都不理解自己,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上一秒的我理解不了下一秒的我,仿佛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你永远无法第二次踏入它。因此,我的人际关系变得很奇怪,时而亲密时而疏远,为了不伤人心,我通常保持冷淡,偶有能部分理解我的人,我们的关系可能会长久一点。我本以为我就会与全世界这样若即若离地活下去,直到遇见了她。她犹如一道光芒照亮了我,我沉溺与其中无法自拔。她的存在打让我第一次有了想改变自己的冲动。

A2

“不对不对,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从来不会在事实呈现在案桌上之前下这么确定的结论。况且……”

“况且什么?”

“这是你,那么在意的事情。”我用一种十分郑重的语气说道。

“为什么?”他突然似乎有点着急,语速开始变得很快,这不太正常,“为什么在意的事情就不能下草率的结论,为什么以前不轻易下结论以后就不会轻易下结论?”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良久,终于憋出一句:“你已经抛弃了你作为理科生的逻辑思维了。”

他也停滞了一下,随后叹一口气:“自从遇见她,我的逻辑体系就开始崩溃了。”

B2

世界如此多变,人心如此复杂,但我相信一切都可以用机械运动来解释。虽然是半截子唯物主义,反正我选的是物理而不是政治。但自从遇见了她,一切都变了,我的信仰崩塌了,生活开始陷入混乱。在许多个深夜,我试图想清楚这一切的起源,但都毫无例外地失败了。我知道这是在消解爱情的意义,但还是忍不住不断地去做无谓而又无理的尝试。这是一种甜蜜的痛苦,也许这里面也有我的私心,因为只要一直想这些,便可以心安理得理直气壮地想她。与此同时,我发现我有了一些改变,但我不会去想是哪些改变,又是什么造成了这些改变。因为一旦开始想这些,也许这些改变都会付诸东流。

A3

我看见他趴在桌子上,嘴里似乎在念叨这些什么,走进了才听清是“我就是个傻子。”

“你确实是个傻子。”我拿起他桌子手臂旁的物理试卷,看了一眼,“这么简单的题都能做错,考试的时候没带脑子吧。”

“你知道的,我最近晚上一直睡不好。”

“晚上想她想到睡不着,白天想她想到睡不醒?”

“这句话尾巴的升调就很有意思。”他微微一笑,不过看上去很是疲惫,“明明是事实,就因为我没有承认过,所以只能以疑问句的形式出现。”

“不打扰你了,趴一会,等下物理课上好好听课。”

B3

这首情诗我很久前就写好了,其实这首诗不太像情诗,但它实际上就是一首情诗。开头的“文字”是这首诗的自我指代,而星辰与烟花,就是表白的浪漫场景。抽象而具体的人们,其实只有我一个人,沉醉于世界的遥不可及,就是那种疏离感。一切的一切,其实只有她,浪漫的画卷与九十九朵红玫瑰,是深藏在我心里,想要献给她的礼物。我犹豫了很久,终于把这首诗从练习本上撕了下来,塞进了她的桌肚里。我知道她能看得懂只是我的一厢情愿,但我不愿意让这首诗,成为练习本的完整的遗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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