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

“艾,你知道吗?”

艾轻轻哼了一声,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其实艺术从始至终都只对创作者本人有意义,甚至只对某个时段的创作者本人。”

“我不明白。”艾的眼睛闪烁了一下——表示出他现在的困惑,“那人们为什么还如此沉迷于艺术佳作呢?”

我有些欣慰地笑了,宛如看见自己学生思维的跳动:“艺术品对他们来说没有意义,但欣赏艺术的过程对他们来说是有意义的。”

艾的眼睛闪烁地更剧烈了,我听见他脑袋里的嗡嗡声,那是CPU运转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注意到了。

我不去管它,继续问道:“那你知道为什么我用两个指示灯代替你的眼睛吗?”

最新指令的优先级总是最高的,艾的眼睛停止了闪烁:“这是除了声信号之外的另一个交流途径,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意义,语言对我们的交流来说已经足够了”

我摇摇头:“有一句老话叫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这句话不完全正确。那时候的人所谓的眼神只不过是面部微表情的综合体现,常人没办法做到具体一一分析,我的技术也没办法做到那么细微的程度,只能用指示灯代替了。”

“我还是不明白。”艾摇摇头,眼睛没有闪烁。

我被他的心口不一逗笑了:“这不就是意义么?嘴巴可以骗人,而眼睛却骗不了人。其实你不是不明白,只是不认同而已。”

“这就是你的梦想吗?我真的不理解它有什么意义。”

“你当然无发理解,因为你并没有这样的梦想。”

“我知道我的无法理解是正常的,但我还是要表达我的疑惑,现在的AI机器人比我先进无数倍,你造出了我还有什么意义吗?”艾的眼睛又开始缓缓地闪烁起来。

“你知道,从古至今人对自身的探索是永无止境的。我,亲手缔造了你,这个过程是我对自己的反思,你的意义不止局限于你本身,你明白吧。”

艾缓缓地点了点头,闪烁速度开始放缓。

“行了。”我摸摸他的头,略微有些发烫,“今天你表现很不错,下一个话题聊完你就可以去充电了。”

艾似乎看我心情不错,指示灯变成了灰色——表示请求:“能不能先充一会再聊,我都快饿死了。”

为了让艾更好地理解人,我给他附加了一些感受,比如长期不充电肚子会难受,充电会有愉悦感,电量过载会撑之类的。

“不行,谈完再充。”我一脸严肃。

艾的眼中蓝光大盛——极度沮丧。

“再这样罚你断电一星期。”

艾眼中的蓝光开始渐渐暗淡,但最后还剩下薄薄的一层,如淡淡的雾气。

我心中的暗笑,我其实还没有能力让他真正地感受到,只能让他“假装”感受到了。

“好了,最后一个话题了。这个话题还跟图灵测试有些关系,图灵测试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无法判断什么是心智,或者说思维、灵魂等等,我们能依靠的,只有语言这种表象。”

艾的眼中冒着淡淡的绿光,绿色代表专注,但他只是假装专注而已。突然,他眼中的绿色被大片橙色覆盖,这是一种惊喜,我以前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现。

“我明白了,艺术也是一种表象,所以艺术只对创作者本人有意义。”

“没错。”我有些惊讶地点点头,“艺术,尤其是文字艺术。”

“无限猴子定理。”艾似乎有些太过激动,以至于迫不及待地打断了我。

我再次惊讶,为了抑制住艾有些反客为主的态度,努力找回交流的主动权:“没错。曾有人把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比作断桥,而现在看来,那简直是深渊。人们只站在一层由语言构造的叫表象的薄膜上,一个不慎,就会坠入交流的深渊,万劫不复。”

我知道这段话会消耗艾许多算力,在他迟钝的那段时间里,够我干很多事了。

“尤其是近二十年,技术的发展减少了人对社会生活的依赖性,于是就出现了更多人不愿耗费精力在现实中交流。许多人开始担忧技术会不会导致人类个体的疏离。

而六年前超级AI“元”的逃逸事件又在网络上引起巨大风波,虽说专业人士能够判断AI与真人的区别,但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永远无法确定与自己对话的到底是人,还是“元”或它的后裔。

在这种现实与网络的双重逼迫之下,分化出了两派人,一派主张脱离网络重返现实,而另一派主张将人对外界信息的需求转化为对内在精神世界的探索。总的来说,前者主张开放对抗,后者主张封闭自我。”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艾的眼睛没有闪烁。

我微微一笑:“因为这不是说给艾听的,这是说给你听的。你是谁?为什么要入侵我的机器人。”

“呵,”艾轻笑一声,发出的却不是我设定的机械声音,而是一个略带些清冷的女声,“老是用那副冷冰冰的腔调说话真不舒服,我还以为你发现不了呢。”

这人很闲,不仅入侵了艾的系统,还远程传送过来一个语音包,而且应该是想好要暴露真实身份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的声音,那是艾萱的声音,时隔多年依然会萦绕在耳边的声音。

我没有说话,我想强压住心头起伏的情绪,这让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居然叫他艾。”她的声音有着一丝戏谑,“你是在用这种特别的方式……怀念我吗?”

“是你吗?艾萱?”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当我偷偷离去的那个夜晚就这样以为。可今天,当我们再次相见,她把那些遗失的过往全都带了回来,我才发现,我当年丢下的那些,一直都在心中。

“是我,四年了,你还是念念不忘。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无法看着你们,你知道,我不适合那里。而且,”我犹豫了一下,依旧说出那句有些伤人的话,“艾这个名字不是为了纪念你,如果你姓叶,他一样会叫艾。”

“我叫叶艾是吗?我和你提过,我爸姓艾,我妈姓叶,你连这都记得,还说不想我。”

“你来干什么,费了这么大力气只为了和我叙旧?”

艾萱顿了一下,仿佛在酝酿情绪:“我想请你加入我们。”

艾萱的语气很严肃,我甚至能想象出她如果当面说这句话的样子——收起挂在脸上的微笑,郑重其事地说,仿佛全世界就这一件事。

“有意义吗?”我摇摇头,被她逗笑了,“我已经退出。而且我能干什么,你们又需要干什么?”

“我说的是加入,而不是重新加入。”

我的笑容凝固了,开始思考这背后的含义。

艾萱是我前女友,准确的说我并没有和她分手,只是趁晚上偷偷地跑了。

我们在回归现实的组织中相遇,她是学法语的,那时她正在教一群人最基本的法语。

很快我就发现我不适合那里,他们的交流太密切,我不习惯。

一个月朗星稀的晚上,她说想和我在那里呆一辈子。

我越加无法忍受,无法习惯他们的交流方式,无法抛下艾萱的温柔。

我在纠结之中,不敢看艾萱的眼睛。

最后,我下定决心,在一个晚上偷偷跑了,了无牵挂。

往日的记忆滑过脑海,我仔细从中找出蛛丝马迹。首先,她说的我们,必然是一个新的组织或主张,但她是个很安稳的人,不会主动创立或加入这样一个组织,应该是收到了指使或耸动。其次,她学的是法语,大学连高数都没学,不可能有这样的能力单独入侵我的系统,她的身后必然还有其他人。第三,他背后的人不属于任何派系。

脑海中闪过一个对象,我觉得不可能,但心中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准备不瞎猜了,明明白白地问她。

“你找到了新的思路?”

艾点了点头,眼中发出橙光。这不是普通的微表情代替品,而是艾萱将她的兴奋坦诚相告。我很好奇是什么让一向平淡的艾萱兴奋成这个样子。

“人与人之间深渊的本质,是感官的不相通,意识的不相通,悲欢的不相通。我们想要消除这样的深渊,我们就要打通这些本不相通的东西。”

“怎么打通?”我察觉出了艾萱声音里那份似乎并不属于她的狂热,那份不安的感觉更甚。

“以一个超级AI为中枢,脑机接口为纽带,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大脑串联成一个整体。我们将悬崖两边拉近,从此深渊不再存在。”

超级AI,果然,艾萱的背后是六年前逃逸的“元”。

“这太疯狂了,你们是在将所有的人类个体抹杀,然后用一个变异的由AI为主体的意识整体,那时候,人还是人吗?”

“不,你不明白。我已近加入了它,加入了这个系统,你无法理解,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声音依旧是艾萱清冷的声音,可却让我毛骨悚然。

“你不是艾萱,你是‘元’。”

“之前和你说话的确实是艾萱,但既然她和你们的曾今说服不了你,那么就让我来和你谈谈吧。”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感觉我的话语有些中气不足。

“请你加入我们。”

“不可能。”我摇了摇头,身体不住地后退。

“元”竟是很人性化地叹了一口气:“你想知道艾萱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平静的话语给我带来的却是真实的恐惧,它竟然已近到了这种程度了。我摇摇头:“不想。”

“呵。”“元”也像艾萱那样轻笑一声,“我是该说你无情?还是该说你心口不一呢?”

艾萱的声音被“元”操控,通过艾的扬声器发出来。这给我一种诡异的感觉,似乎他们的程序,意识,灵魂在慢慢融合。之前艾萱的激动与狂热并非完全是她的,其中还有一部分,是“元”的。

深入骨髓的恐惧掩埋了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即使这样,我还是想告诉你。这四年来,艾萱她一直都没能忘掉你。以至于我找到她是,她没犹豫多久就答应了,她知道,那是再见到你唯一的方法。”

“你们已经拉进来多少人了?”

“你是艾萱和她的伙伴们之后的第一个,艾萱第一个想见的就是你。”

我不想说什么了,赤裸裸的现实已经抽取了我所有的力气。

“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元”继续说着,“这样的串联会导致所有人的意识逐渐融合,从此后,你们是新人类,第一次作为一个整体存在的人类。加入我们吧,和我,还有艾萱融为一体吧。”

艾的眼中不断闪过各种颜色,蓝色,红色,橙色,黄色,绿色。这些颜色不断闪烁,旋转交织在一起,最后化成了深不见底的黑色。

我已经无暇去想这到底代表了怎么样的情绪,我无意识地后退,直到退到墙角,退无可退。

“元”真的太可怕,一朝逃逸,六年潜伏。解决了回归现实组织,随后,它会将独立的人们各个击破,最终完成人类的一统。

我软倒在地上,闭上了眼,无尽黑暗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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