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秋

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格局。

比刘慈欣《光荣与梦想》中的西亚共和国拥有更坚实的经济基础和相对友好的国际环境,更强大的工业实力与国防军力,更高的国际地位和更团结的人民,一个新生而强盛的西亚联邦矗立于波斯湾北岸。她的疆域东西延绵两千余公里,坐拥德黑兰、巴格达两座世界级都市和深水良港科威特城;经济总量居世界第七,人口过亿;奇迹般调和了伊斯兰教两教派间的矛盾,并以古两河流域文明传承者自居;为巴基斯坦等邻国以及非洲一些发展中国家提供经济援助,俨然成为第三世界领跑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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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11月3日 下午

在德黑兰首都大学外繁荣的革命大街上,银行与商贸中心肩并肩俯视着车流和人群。转黄的行道树被一串串三色国旗联结,落叶被“哗哗”地扫至一处不那么起眼的小巷里。

陈昭坐在自己经营的中餐店外,扭头望着巷外闪现的行人——多半是全国各地的游客。尽管20周年国庆的热潮已经过去8个多月,这个国家的人民仍旧兴致不减地来此为祖国母亲庆生,真是有如无限的生命力一般。

这也难怪。陈昭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这个新生国家奔腾勃发的潜力。五年前,她随身为外交官的丈夫王骞从成都搬迁来西亚联邦首都。由于使馆地界狭小,陈昭又习惯了自食其力,于是就在城里买下一间店铺,“传播中华川蜀饮食文化”。彼时的革命大街还只是一条空旷而略显萧瑟的干道,对面的首都大学也显得破旧斑驳。而如今,大学城的规划让这里变得寸土寸金,唐人街的兴起也为这间店铺带来了不错的生意。那些破土而出的高楼竟让她有些回忆起故乡的武侯区。五年不见,故国可安好?

五月份的事件就是揉进国人眼中的一粒沙,其余波远未消解,甚至愈演愈烈。那日使馆的肃穆,降至半杆猎猎作响的红旗,连围墙外的异国行人都为之侧目。那日晚,王骞向陈昭道别——已不是第一次了。自从来到德黑兰,丈夫隔三岔五就要出差办事,归期未定,联系不通,已成习惯。陈昭没有流泪,或说泪已流尽,兀自在大使馆门前干燥的晚风中等车,在深夜的依依笙歌中回到小巷口的店铺,摘掉“今日歇业”的汉-波斯双语提示牌,坐在后厨的饭桌前打开电视。胡书记正在讲话……国内有学生砸了美使馆的窗户……北约宣称是误炸……她在晶体管电视机忽明忽暗的苍白光线中昏昏睡去。

陈昭拉回飘远的思绪。忽而有穿堂风将松脆的枯叶赶往小巷的另一头,那是老城遗留的楼房。它们见证了一个王国的逝去和一个共和国的诞生。与后现代的“新秀”截然相反,这些楼房平实、传统,少有的花纹也属于人们对于波斯的刻板印象一类。住在这里的老人似乎不怎么受外界的变迁影响,西方所谓“高原上的激情与疯狂”也不怎么在这里得到体现。

“担担面——”一名身穿白色长袍的老人在远处就冲着陈昭喊道。

当然这个名叫马哈穆德的老人是个例外。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当了飞行员,一个就在对面念大学,可谓光宗耀祖了。或许受到两个儿子鼓舞,中年丧妻的马哈穆德积极地关注着祖国的发展,并由衷地为之自豪,脸上常常挂着笑容。他也是这片区域光顾陈昭中餐店最多的西亚人。

“好嘞!”陈昭几年来学了不少波斯语,已经能和当地人简单交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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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逼仄的巷口外染上一层温暖的金光,不知是晚霞还是灯火。陈昭打开灯,摆开厨具准备招待顾客。马哈穆德又一次被碗里的川味调料麻到,对着自己浓密的胡子扇着气,好久吃不下一口面。他总是固执地要求放全麻,每次都折磨着自己吃完。陈昭已经学会掌握他的限度,否则他连门都出不去。

忽然门口进来一个年轻男子,正是马哈穆德的小儿子哈桑。哈桑是德黑兰首都大学外语系的大一学生,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因此他也时常光顾陈昭的店铺。

“爸爸,您也在?让你少放点辣……”

“我这是麻的!”马哈穆德哈着气,摆出一副令人难以信服的父亲威严。

“我要一大碗羊肉抄手。”哈桑不管他的父亲,转头对陈昭用汉语点菜。

陈昭应下,回到后厨。哈桑在餐馆略灰的白光下激动地对父亲说:“您知道我们的空间站组装好了吗?”

“我在新闻里看到了!阿尔伯兹是不是要上去了?”

“已经上去了,就在刚刚!您不知道吗,他还在上面祷告呢!”

“什么?唉!家里只有收音机,我没听见……”马哈穆德又惊又喜,眼珠快要落下来,“老板,开电视!”

在后厨的陈昭听到了,急忙擦擦手,把遥控器递给哈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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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中央电视台。

“现在转播的是麦地那11号载人飞船在距地面380千米的轨道上传来的实时画面。我们三位西亚航天员莫森·穆罕莫迪、阿拉特·贾拉里和阿尔伯兹·德黑兰尼正在等待与西亚国家空间站对接。其中我们的阿尔伯兹·德黑兰尼是第一次上太空。

“自从二战时期纳粹德国将他们的王牌飞行员送上太空,所有国家都意识到太空将成为至关重要的第四战场,于是发展航天科技的热潮兴起。我们的西亚航空航天局便是那时成立的。

“后来1952年苏联登月,1964年中国登陆月背,1979年美国登陆火星。我们也于1989年成功将宇航员送上太空轨道绕地飞行119小时。

“尽管遭到西方打压,我们的航天工程有条不紊,按步推进,终于在今年7月完成国家空间站的组建。今天,我们将3名优秀的宇航员送上我们的空间站,这标志着我们迈向星辰大海的又一个阶段性胜利!”

阿尔伯兹是哈桑的哥哥,陈昭只见过他一面。从电视模糊的图像中,他坚毅的脸庞依稀可辨。哈桑与马哈穆德拥抱着喜极而泣,连饭都顾不上吃了。陈昭满手油腻地面对白光下满脸晶莹的二人,只得发自内心地为他们表示祝贺。陆续步入的顾客得知这简陋的店面里竟是英雄航天员的家属,更是将餐馆里的气氛炒得极热。庆贺声逐渐融成当地的一曲赞歌,掀得小巷内的落叶打起了旋。革命大街的街灯将这份欢愉传递给大学城,化为首都大学理工科系学子的狂欢,最终盘旋而上,氤氲在德黑兰与伊朗高原醉人的夜空中,久久不得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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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骞在一阵剧烈颠簸中惊醒。他望向车窗外,血红的夕阳为褶皱成层的群山着上一袭瑰丽的礼服,变幻的光影令风化的岩石仿佛在谷地与干涸河床间翩翩起舞。这样的景色在崇尚素朴的西亚并不多见,王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便发现山腰上几处奇怪的黑点,它们所处的角度很刁钻,恰好无法被侦察卫星捕捉到。

这条无名公路的某些路段上留有些许未补的大小弹坑,有的可以绕过,有的只能硬着头皮开过去。王骞从前辈那里打听到,联邦成立之初,这里治安混乱,部分外部支持的恐怖组织趁虚而入,在此地站稳脚跟;国防军花了15年才将他们或剿灭或驱逐。后来,这个偏远的省份慢慢发展起来,但由于资源匮乏,交通不便,连续20年都落为联邦综合实力最孱弱的一级行政区。

但今天往后将不一样了,王骞想。

同排的年轻联络员辛千树在摇晃的车厢里挣扎着想写些什么。王骞好奇地凑过去瞄,辛千树扫兴地收起纸笔:

“看来今天是写不成喽。”

“你写给谁啊?不会是……”王骞半开玩笑道。

“您别平白无故污人清白啊,王队。”辛千树出人意料地大方,他微指了指车上其他人,“至少这次不是。您看这车上全是西亚人,我能写给谁啊,当然是给我在宁夏的老爹老母啊。”

“您看看,”他又说,“您也得有五年没回国了吧。就算在这,您和您妻子相处的时间也没剩下多少吧。五年呵,五年,您往前有哪届外交团,哪位铁人能在这儿撑这么久的?您难道不想回国看看?”

“中央外派任务,哪来那么多怨言?你才待了一年啊,就想溜回去啦?是人都会想家,但我们的工作有多重要你知道么!你要有这个思想觉悟……”

这辆载有十几名西亚人和两名中国人的巴士夹在六辆装甲车之间,又驶入了一条狭窄的谷地,待到出山谷之时,只剩下两辆装甲车和一辆空载的同型号巴士继续行驶,漫无目的地,又好像有所图谋地缓缓开向沙漠中的虚无。不久,一架苏制歼击机低空掠过王骞欣赏过的沙丘与山峦,消失在渐渐笼罩的夜幕之中。山外微不可闻地飘来一缕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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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

阿尔伯兹紧紧贴着舷窗,将壮阔的蔚蓝星球狠狠收入眼底,仿佛下一刻一切都将如梦般消散似的。他关掉对地通信频道:“我还是不明白。我的成绩并不是最优异的,为什么选我上太空?”

“年仅27岁,驾驶苏两拐改出尾旋失速,是不是你?模拟机炮测试破国家纪录,追平苏联飞行员,是不是你?观瞄仪器损坏,心算投弹命中,是不是你?”指令长莫兹如数家珍地说道,“你不会不晓得,太空是第四战场吧?难道上太空不用开炮吗,不用机动吗,拥有最好的‘空中火力心理素质’,为什么不选你呢?”

“‘空中火力心理素质’?”

“你这是当局者迷呀。你每次在战机上开火的时候,无论是准头还是敏锐度,都能跟训练多年的老兵相抗衡。即使是和对面迎头对冲,也能精准地完成射击。我怎么都不明白,你这样安稳的心态是怎么练就的。或许准将说得对,‘你就是吃这碗饭的人。’”驾驶员兼飞行工程师阿拉特说完,又悄悄地凑到阿尔伯兹耳边,“你可知道货舱那个鼓包是干什么的吗?”

“红外雷达?通讯天线?不会是……”

“就是了!一门122毫米‘伊芙利特1’火箭炮!”

“安静!对接空间站,5分钟倒计时!戴上头盔,检视仪表。”莫兹急促而清楚有力的声音响起,那能使菜鸟预备航天员坚定信念完成超负荷训练的嗓音依旧充满感染力。“是!”对接的最后准备工作正高效地进行着。

舷窗外,三名航天员的故乡正缓缓滑入晨昏线的暗侧。湛蓝的波斯湾与阿拉伯海上的遥测船舶正将飞船信号发送给位于塞姆南的航天中心。随后,发射圆满成功的消息从塞姆南实时传往西边的德黑兰中央电视台,再由此经通信卫星散至全国、全世界。在可预见的不久后,这个世界上第四个能自主建造现代空间站并派遣航天员进驻的国家将受到来自八方的贺电。

——只要在空间站上安装武器系统的机密不被泄露。

1 伊斯兰教传说中的火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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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西海岸,黎明。

某栋摩天楼一间敞亮的办公室内,一台老式传真机吐出一张几乎没什么字符的办公用纸。

CMa.128

西装革履的男人看了看,用翻盖手机给夏延山去了一封短信,随后便不再关心这件事情。产业外流、泡沫经济、罢工潮,这些对于北美的高精尖产业几乎没有带来什么实质影响。只是他的商业帝国版图画得太大,不得已才要配合某些政治家。

当然,他们或许是对的。看着墙上亚洲地区的市场缺口,男人想。这是他在任内需要解决的问题——而且这个位置的上一任在此无所作为,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好的基础。

在人生的海洋上,最痛快的事就是独断独航,但最悲惨的却是回头无岸。2”他喃喃自语着,将目光投向墨色熔金的圣弗朗西斯科湾。

2 语出自哥伦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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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发来急电。美国隶属于‘大犬座计划’的星环卫星发生异动,其轨迹预计将与我站轨道交错。中央军委指示:命我站清除一切在轨威胁与障碍。”

“接收数据链,火控雷达照射,发现小单位目标57个,其中极危险目标13个!修正,21个!修正……”

“报告,对地通信出现杂波,已开启反干扰!”

“微波盾烧穿准备!紧急避让准备!”

“向侵入我站轨道前方5分钟位移内的34个目标,开火!”

广袤的地外空间中,数以百计的轻小物体,——多数只有几百立方分米,——在向某个特定高度汇聚,同时发出干扰通信的大功率杂波。从地球尺度来看,它们简直微不足道,甚至“大航天时代”一个星期产生的太空垃圾的质量都比它们大。就算是这些物体释放的电磁辐射加起来,其影响也远小于一次太阳日冕层的扰动。但如果用这个时代最先进的超级计算机分析,就能在10秒内判断出,这些物体的轨迹交点是距地面380千米的一粒人造复杂组合体。只有约四分之三的物体成功到达了目标轨道附近,其余物体都在400公里高度的另一粒更复杂的组合体的短距干扰下失去了切线加速度,沦为“死物”。

即便如此,据智库分析,“大犬座计划”在战略上仍立于不败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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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时间18:00

战争之刀出鞘时,人们都能敏锐地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担忧和恐慌甚嚣尘上。然而当这把刀真正劈砍来的时候,普通人第一时间是难以注意到的。

今晚陈昭店内的客流量是往常的数倍,不过有马哈穆德和哈桑帮着打下手,她也能忙得不亦乐乎。毕竟谁都会看在“英雄家庭”的面子上耐心地多等一会儿,于是客人不减反增,很快排到了店外。不出意外地,一名走街记者发掘出这间引人注目的中餐店内的猛料。长枪短炮蜂拥而入,小巷给围了个水泄不通。

马哈穆德在镜头前表现得如往常一样自信,倒是哈桑有些局促。面对这些争强好胜的国内媒体,马哈穆德滔滔不绝地讲起大儿子阿尔伯兹幼年的故事,其中有些段落即使是陈昭,甚至哈桑也是第一次听。

“……阿尔伯兹就在这片城中村长大——不,当时这块还是郊区……他上小学时就对这些飞机了如指掌。有一次他拿着图书馆借来的杂志,一个一个指给我说,这是美国的,这是苏联的,这是中国的改型;这一款还没有服役,但只要服役了,美国没有飞机打得过她……阿尔伯兹读四年级的时候,全国动乱。军警冲进我们邻居的房子,把他们一家都押走了。我在从工厂往家赶的路上,就看见一队队持枪的军警巡逻,我只能躲着他们走。走进家门,我看到阿尔伯兹守在他得病的妈妈的房间外,手里拿着一根生锈的曲轴……废君主的两年后,哈桑出生了,但他妈妈就在那年因为联军轰炸去世了,阿尔伯兹告诉我他要参军。我说你现在好好读书,长大了再去给妈妈报仇……联军没有打败我们,阿尔伯兹顺利地长大,顺利地参军,但跟我们的联系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他被选为了预备航天员,他说这不是他参军的目的,但我硬是让他去报到了……他总算给我们家争了光。”

马哈穆德越说越激动,好几次快要流下眼泪。哈桑在一旁安慰父亲。成群的记者终于满意地离去了,只剩下首都电视台记者要做追加采访,想要录下马哈穆德看见儿子直播登上空间站的反应。“英雄的父亲目送英雄航天员登上国家空间站”,这该是多么触动人心的标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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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千树好奇地打量着尘土飞扬的隧道,岩壁上昏黄的灯光恍然将他拉回童年——每当鬼嚎般的防空警报响起,他就得放下课本跟同伴狂奔二里地,跑进市电影院那栋楼地下的水泥工事里躲着。每次在肩膀和手臂之间,辛千树都能顺着这样的灯光看见墙上贴着“深挖洞,广积粮”的大字。其实说起来,这个年轻人还比西亚联邦大上一岁。

王骞和他的联络员下了车,小心翼翼地踩在坚硬的路面上。同行的西亚人领着他们打开墙上一道铁门,随后在狭窄的通道里七拐八绕,上了十几层楼梯。王骞猜测这可能是先前恐怖组织盘踞的巢穴。终于进入一间还算宽敞的大厅,忙碌的人影穿梭在灰白的岩制支柱间。厌倦了单调的引擎声、排气声和脚步声,原巴士中十几人这是自上车以来第一次听见外人说话,不由松了口气。

与人流汇聚,王骞惊喜地辨认出几个熟人,有两个是穿白大褂的科学家,还有几个是军人。巴士上的西亚人王骞一个都不认识,这让他一路有话没处说,现在可是打开话匣子了。与此同时,辛千树感到周围的气氛有些奇异——紧张的大基调下压抑着似有似无的欣喜;在结伴的西亚科学家吐露的一两个词语间,他读出有一件大事好像将要发生。他试探着询问王骞,王骞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

“你的任务就是准确详实地记录下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件。”

没头没尾的,辛千树的疑惑更深了。看着王骞前辈与外国人打成一片,简直像久别重逢的老友,他又生出另一层疑惑:搞外交和搞科研的,怎么说也聊不到一块儿去吧?更何况国籍还不同。辛千树越来越觉得自己将来的路还很长远。

大厅厚重的前门升起,映入眼帘的是两扇透明的玻璃,可以看见山体外的夜空。大厅内待命的近百人陆续进入这个名为“观察室”的房间。

“这玻璃怕不是有两米厚哇。”联络员惊叹道。

王骞拉着兴奋的辛千树就座。透过玻璃看向远处的大地,王骞明白了自己大概位于接近半山腰的高度,相对地面高100米左右。观察窗外正中心的沙地上立着一座旋转式石油钻井,乍一看与普通的铁塔没什么区别。而较远处还有一座一模一样的钻井。坐在王骞旁边的西亚地质学家告诉他,这样的石油钻井一共有十座,连成一条直线,每两座间相隔两公里。最远的离这里二十公里,早已在视距之外。有一条公路与输油管线平行,顺着公路就能依次找到钻井的位置。王骞穷尽目力只能在地平线上望见第三座钻井顶部的标识灯——天已黑透了。

这时,一名威严的将军步入观察室,皮鞋踏在地板上嗒嗒作响。在场凡有军衔的人都起立向他敬礼。将军简单打了个招呼,便在最前排的位置坐下。

“他是在阿巴斯保卫战中用埋伏在海岛上的火箭炮击沉美军巡洋舰的西亚海军上将。”王骞向联络员介绍道,“你肯定听过他的绰号,‘霍尔木兹铁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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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时间18:35

客人总算少了一些,陈昭得以休息片刻。她放着炉子上的煮锅烧着,自己跑到店外透透气。喧嚣落尽,孤单再一次攫取了陈昭的内心。

巷口的路灯将巷外的世界燃得通明。逛街购物的人们一闪而过,一地的落叶以“咔吱”的脆声回应。秋日的晚风扫过马路对面的教学楼,一切都回到了那个晚上。

“你不是物理九院的吗,学外语做什么?难道你要出国?”28岁的陈昭质问道。

“上面安排的,我大学学过阿拉伯语,掌握共用一套字母的波斯语更简单。我是最合适的人选。”王骞面不改色,但他纠结的内心从因颤抖而握拳的双手中,不自觉地体现出来。

“你去了西亚,几年才能回来?”

“或许五年,或许更久。”王骞轻轻说,“要看外交任务完成情况。”

“这个任务真的这么重要?非你去不可?!”陈昭几乎要喊出来。

“……我这么和你说吧,昭,在研究院里找上我的是外交部的人,这个人你不陌生,就是电视上常出现的那个人。”王骞一字一顿地说,他相信妻子此时的痛苦绝不下于自己的痛苦。

“……”

绵阳市郊的一条主干道上,落叶铺满了人行道。习习秋风拂起陈昭的长发,研究院的剪影在夕阳下厚重而沧桑,王骞感觉自己渐渐与教学楼的阴影融为一体,成为国家意志的一部分,成为眼前人不知多少岁月的遗憾。一辆轿车驶过,气流撩起一行落叶。一声轻微的咔哒混入二人的心跳中,头顶的路灯倏地照亮了二人。

两人决定先回成都的家,再行讨论。于是夫妻并肩走在落叶上,“咔吱”、“咔吱”,每走一步,王骞就感觉自己累了一些,——清脆的声响一直延续到公交车站台。

教学楼已埋在围墙后头,唯有楼顶高耸的天线闪着红灯。喷气式飞机划过枯枝分划的紫空,像隐隐的雷鸣。

“我和你一起去。”陈昭平静地说,她已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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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昭听得店内一片嘈杂,原来是航天员登站直播开始了。马哈穆德和哈桑注视着彩色的实时画面,试图在模糊的图像中辨认出阿尔伯兹。解说激昂的语调拨动着每个观众的心弦:

“……载人飞船与空间站在1个小时前已经成功对接,压力已经达到平衡。我们看到指令长莫森正在对接通道中打开空间站节点舱的前舱门。好!前舱门打开,现在莫森接着打开节点舱后舱门,只要进入这扇门,航天员就算正式进入空间站了。莫森是第一个……阿拉特和阿尔伯兹紧跟着莫森进入……我们祝贺三名西亚航天员登上西亚国家空间站!这是历史性的一刻,值得被全世界铭记!……”

首都电视台记者抓拍了此时马哈穆德的表情:他眼角的皱纹因为满溢的喜悦更加明显,深邃的瞳孔间漾着彩色的泪珠,几近花白的胡子下是微张的嘴唇,随祷告词的吟诵而颤动。这名虔诚的信徒真切地感受着安拉的赐福,或许只有出现《古兰经》上的降示才足以让他像如此激动,忘我。

“三人进入核心舱后,阿拉特通过端口进入实验舱检查设备,阿尔伯兹进入货舱清点物资。通过结构图可以看到,实验舱连接在核心舱的前向端口上,而货舱则是连接在径向端口上,与核心舱垂直。整个西亚国家空间站由载人飞船、核心舱、实验舱为主轴,货舱垂直连接在主轴上,呈一个横长竖短的‘T’字形。三名航天员将在这个‘T’上度过2个半月的时间……”

陈昭见过这样的“T”字。20年前,小学操场围墙上的海报上,蓝幽幽的星空背景间飘着许多白色的几何体,由缭绕的箭头联系起来,而最终指向海报最中间的完成体,那就是一个类似的“T”。

陈昭发觉今天触发她回忆的事物有些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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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森掐断了直播信号,他知道此时的阿尔伯兹最需要什么。

货舱内摆着一箱箱未拆封的食物和维修用具。莫森在舱壁上摸出一个功能类似把手的凹槽,向左用力一推,一个集成式操控台显露出来。操控台的原装明显与空间站的风格不符,但刷了类似舱壁的白漆后也隐隐有些空间武器的韵味。

“‘伊芙利特’122毫米32管火箭炮,备弹64发,需要出舱装填。地面最大射程28公里,空间射程未知——”莫森介绍着武器参数,“需要你来测试,阿尔伯兹。”他笑道。

“弹药自备氧化剂,在空间中可以正常使用。虽然不能制导,但配备了近炸引信,地面杀伤半径30米。”

“最最重要的,火箭弹采取冷发射,在弹筒外点火,所以几乎不用考虑给空间站的后坐力。”莫森突然打了个寒颤,他顿了顿,“连续发射时可以保证精度。”

在场所有人都明白,当这门火箭炮连续发射的时候,就不是《近地空间安全协议》能保护他们的时候了。而且届时火箭弹的备弹就是32发,不会有装填的机会。

“阿尔伯兹,你来试试。”莫森将电源接通。“伊芙利特”拥有西亚最先进的火控系统,只要一人就能流畅进行发现、锁定、发射的全套流程。

阿尔伯兹将身体固定在操控台前,打开全向摄像头和主动雷达,仪表盘立刻像活了一样,串串项链般的小灯有规律地闪烁着,三个雷达同步扫描着半径1000公里的球形范围。“太空可没有隐身战机。”莫森看着全神贯注的阿尔伯兹,“所以我们用厘米波雷达。”

“这是操作手册。”莫森递给阿尔伯兹一本薄薄的册子,“你得尽快学会让这玩意开火。不过,对于你这样的天才飞行员,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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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延山,北美防空司令部。

“尽管失去了四分之一的‘雷’,已经到达攻击轨道的四个打击基数是绰绰有余的。”

“打击开始。”

年轻的操作员敲击键盘输入密钥,发出一串指令。指令经由同步轨道上的三个星环节点中继,传输至“雷”的轨道指挥终端。

道不同,不相为谋。星环不需要上天的西亚,美国不需要活着的西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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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骞对天上的变故一无所知。

刺耳的警报已持续半个小时。观察窗外已没有移动的车辆和人员,钻井巍然矗立着,像饱经风霜的卫兵。一切都如安排好的那样有序进行着。

“千树,我很遗憾你没见过我已故的老师。你们这一辈人可能对他们了解很少了,但他们的功绩和事业必将永垂不朽。”

辛千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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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时间19:00

轨道上的时间没有意义,有意义的只有对故土的热忱之心。

90分钟的公转周期,光与影的规律变化;压缩食品、太空锻炼器、睡袋;科研任务、定期姿态微调、出舱行走;长焦镜头下的山川河流,浩瀚星空……

阿尔伯兹并不满足于这样的生活——某种意义上,他是这个星球上最难满足的人。

他习惯于鹰击长空,现在不过是这种生活的延续。景物宽阔了一点,距离远了一点,举止更迷幻了一点。

但责任不在了。

初上太空的热情消退后,阿尔伯兹的思想变得冰冷了。他一边熟悉着武器的操作,一边脑海里重复着从被飞行大队拎出来选为预备航天员来每日重复的思考。

莫森和阿拉特有他们的任务。我呢?他想,在局势严峻化的时代做一个西亚联邦逃得最远的逃兵?不,我有任务,守卫西亚国家空间站?对于超级大国而言,这不过是一个发展中国家送到天上的玩具,有什么战略意义吗?这个价值120万亿里亚尔的组合体的最大价值就是它所占的轨道。然而这 “宝贵”的轨道也是联邦在先发国家屁股后面挑剩下的。诚然空间站对于国家的政治价值不可否认,但这些投入的资金要想不打水漂,阿尔伯兹认为,是很难的。

星辰大海?不,前些日子出炉的中程弹道导弹比这实在多了,虽然对于撼动超级大国的区域军事优势还略显不够。船上有炮,才敢出海。看看韩日,看看南非,航天不发达吗?经济不发达吗?国际地位呢?阿尔伯兹觉得,中国的发展模式才是美国霸权下的健康模式。他对政治不敏感,但隐隐觉得这些年中国和西亚走得越来越近了,这是好事。

如果空间站有国防意义也就罢了;冒着违反协议的风险,就只给空间站上一门火箭炮,这算什么?顾影自怜?为了发挥它的战斗力,还特意把我送上来,美其名曰“空中火力心理素质全军最强”,不过一个坐冷板凳的位置罢了!阿尔伯兹苦笑着,把操作手册翻到最后一页。

蜂鸣声猝不及防响起。纵轴雷达上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绿点,像幽灵一般溜进了雷达一半的侦察距离以内。在空军理论课上,这是面对隐身战机才会出现的情况。阿尔伯兹顾不得思考原因,因为相对速度接近50公里每分钟,只要十分钟就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他立刻向指令长上报情况,莫森即刻决定实行“紧急避碰”,下降轨道高度。

根据紧急避碰的标准程序,各舱室舱门需关闭,除了核心舱与载人飞船(特定情况下可视为逃生舱)间舱门保持常开。莫森命令所有人在核心舱集中,必要时可弃站逃生。

“我在货舱拦截,你们来调整空间站姿态,并且联络地面。”阿尔伯兹拒绝道,“雷达上已经出现3个目标,全部向我站逼近。这不是意外,是战争!”他简短有力地报告。

莫森发现自己下降高度后,那些不明物体仿佛带有跟踪功能,也随之调整了轨道,具有鲜明的太空动能武器特征。“批准!但敌迫近1分钟位移范围内之前必须回到核心舱。”

莫森在连接节点最后看了一眼操控台前的阿尔伯兹,神色凝重,略有犹豫地关上了货舱舱门。

一分钟内,雷达上陆续涌现了7个目标。阿尔伯兹潜意识里的那份责任又回来了。他用火控雷达锁定了距离最近的一个目标。尽管看不见目标的样貌,阿尔伯兹的经验认为,目标应当极小,否则不会在500公里外对厘米波雷达的探测隐形。这不是一个好消息。他没有把握在400公里外击中这些可能只有木桶大小的撞击物,但一味等待绝不是好对策。他飞速转动脑筋,初步制定出逼近后的开火策略。

由于撞击物位于,也只能位于外轨道,他可以将射角放在空间站轨道后方切线外侧60度范围内,这将是撞击的主要方向——位于外轨道的物体要侵入内轨道,最常见的方式是减速,将势能转化为在低轨道运行所需的更多动能;所以撞击物最有可能先聚集在空间站前方的外轨道,随后减速侵入内轨道,短时间内获得近似等于空间站的速度,与空间站轨道外侧后方追尾。射击窗口就在撞击物处于内外轨道过渡区域内,距空间站200公里之时——这时撞击物如果不进行变轨,被击中的概率很高;如果进行变轨,必然错过空间站目标。

雷达上最终维持着24个目标。不出阿尔伯兹所料,它们正按照预定路线跃迁。这时舱内通信传来指令长的声音:“已经向地面报告情况,但通信开始被干扰,我们只能靠自己了。”不知是不是为了鼓舞士气,他看似轻描淡写地加了一句:“我觉得这是‘星环’在和我们作对。”

“明白!”阿尔伯兹和阿拉特明白,现在是为国家而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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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与西亚国际空间站距离225公里,距撞击4分30秒倒计时。

厘米波雷达上已经可以描摹出撞击物的轮廓:球形,直径约1米,像水雷一样周身布满突触般的天线。它有点类似于第一代人造卫星,只是相较体积较大,天线更多。

阿尔伯兹将手指压在金属拨动开关上,凝视着屏幕随时准备发射。他必须至少四中三。

静默许久的阿拉特的声音突然传来:“最后剩下的部分,我来机动躲避。”

对于阿尔伯兹而言,压力并没有减轻。他不知道24是不是最终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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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与西亚国际空间站距离200公里,距撞击4分钟倒计时。

阿尔伯兹仿佛回到了第一次在米格机上发射导弹的时候。HUD上闪烁的三角,浮动的数据和线段,耳边的提示音,教练的口令……

开关拨动,舱室微微抖动了一下,弹体浮现在舷窗外,倏地点火飞离,转眼间缩成一个闪烁的光点。等待命中需要两分钟。阿尔伯兹没有犹豫,立刻向第二个目标发射了火箭弹,接着是第三个……西亚重金打造的相控阵雷达可以同时锁定8个目标,空间站计算机可以预测短时内目标的规律性位移。阿尔伯兹打完8发后,立刻重新锁定,四十秒后,又是密集的8发连射。他像一台机器,拨动开关的间隔总是精准的1.5秒,货舱的载荷呈规则的阶梯状下降,抖动的幅度逐渐增大。舱外,火箭弹仓仓盖像乱舞的灯下蛾虫,烟雾在热层的高温中电离,绽放出奇异的色彩。

阿尔伯兹打出第24发火箭弹的同时,第一发精准地命中了处于100公里外的最近目标,将其炸碎。随后是第二个目标,尽管没有直接命中,爆炸却让它偏离了撞击轨道,加速地球坠去……但好运并不是无止境的。第七发,火箭弹与目标远远错过,没能触发近炸引信;第23发和24发更是偏得离谱。好在这三个目标就是全部漏网之鱼了。但阿尔伯兹并不满意。他继续重新锁定,准备弥补错失。

“打得不错。”指令长赞许道,“这东西可没法训练。但接下来就交给阿拉特吧。阿尔伯兹,你原地待命。”

“交给我吧。”阿拉特在核心舱的驾驶模块中坐定,紧握操作手柄。距第7目标撞击20秒时,他狠狠地下移了轨道,撞击物在空间站前方错过。他接着猛地向前加速,航天员们仿佛感受到了向后的重力。空间站轨道升高,第23目标也消失在后方,而第24目标堪堪与空间站以400米的距离擦肩而过,消失在没有阳光的漆黑的背景之中。

“漂亮,阿拉特。不过你下次再这样机动,我们就没多少燃料了。”莫森说着穿上了航天服,“我要出舱装填弹药,你们继续尝试与地面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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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延山,北美防空司令部。

“第一打击群消耗100%,未取得预定成果。请求第二、第三打击群出动。”

“待命。五角大楼要求发射‘天狼星’导弹。发射1分钟后再配合出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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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森从核心舱与载人飞船的连接口出舱。他的累计太空行走时间是九小时,这也使他成为西亚资历最老的航天员之一。他看着被发射药熏黑的空间站表面,心中慨叹万千。就在他准备通过核心舱外壁的把手移动到货舱外壁上时,舱内通信接通了。

“我们还是不能联系上地面。”阿拉特汇报道,“电磁干扰还是没有减退,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新一轮撞击物出现在500公里内,数量很多,还在不断涌现!”阿尔伯兹打断了二人的谈话,“没时间装填了!你们快进逃生舱!我用剩余的8发弹掩护你们!”

“阿尔伯兹,1分钟倒计时之前,必须进入逃生舱!我们需要你!”莫森远远瞄了一眼货舱上的鼓包,自语着,“我们还是把太空战争想得太简单了。”

关上舱门的那一瞬间,指令长看到什么东西一闪而过,紧接着是剧烈的晃动。在失去知觉前,他看见撞昏在舱壁上的阿拉特,以及舷窗外翻飞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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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形反卫星导弹成功破坏目标结构,预计内部人员失能。”

“控制第二、第三打击群将目标完全摧毁。第四打击群作预备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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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兹挣扎着起身,将自己固定在舱壁上。舷窗外飞旋的星河让他明白了当下的境况。他在天旋地转中一步一步艰难地靠近舱室稳定控制器。他第一次体验这样的失稳滚转是在苏27上陷入失速尾旋,后来他在预备航天员训练中也多次受到相关的训练。

稳住舱室后,他尝试舱内通信,无人应答。他透过两个舷窗都没能找到“T”字上的主轴——货舱与核心舱的连接节点被切断了,他正独自漂流在近地空间中。如果有外部观察者还原那一瞬间发生的变故,大概就是隐形反卫星导弹在厘米波雷达眼珠子底下突入空间站外20米引爆,高能物质直接冲击在实验舱,使之脱离连接,随后撞击在货舱与核心舱的连接处,使得货舱与仅剩下核心舱和逃生舱的主轴分离,同时失去大量速度,像断线的风筝一样从380公里的轨道上坠落。

阿尔伯兹知道货舱上没有连接逃生舱。以现在掉高度的速率,货舱很快会与逐渐稠密的大气层摩擦解体。查看时间,距离第二轮目标出现已过去8分钟。核心舱的二人在失去自卫武器后,也无力面对那雷达上显现的48个撞击体,他们或许已经逃生了,或许留在站内,准备以身殉国了。

他看着母星的暗面,西亚的万家灯火是这片时区少有的辉煌。坠入西亚的疆域,或许是自己最好的归宿吧。他不由得想起弟弟给他念的一句中国诗词,不知怎的,恰符合自己的一生经历和未竟梦想: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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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时间19:29

王骞从容地戴上墨镜。不像身边的西亚科学家,他曾在已故的老师身边欣赏过接下来的壮丽景观。警报停止,庄严的波斯语倒计时响起:

“十!”

“九!”

…………

“三!”

“二!”

“一!”

“起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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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伯兹看见窗外迸跳的火花,感受着舱壁的震颤。人类是如何在此等宏观造物中跃升的呢?不论结果如何,航天永远是好战的人类在更高的尺度上留下的丰碑。他有些怀念起自己如众星捧月般在载人飞船上的几小时了。人们会怎么评价他?烈士?先驱?阿尔伯兹很难想象——他不过第一天上太空。

平静如水的大地贴得如此之近,让阿尔伯兹有种将被拥抱的错觉。

至少我尽了责任。

异象在流火间爆发。不及黯淡的云气消散,耀眼的光芒扎入阿尔伯兹的双眼。待他从短暂的致盲中恢复,一个绚烂的火球已在阿拉伯海北部标识出一个国家的新生。那是西亚东南边陲最贫困的地区,也是今夜世界上最瞩目的地区。阿尔伯兹终于明白了西亚国家空间站的意义:转移视听,暗度陈仓。

他满足了。满足于尽到的责任,满足于国家的战略,满足于希望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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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亚时间19:30

望着公路尽头绯红的核火球,以及火球下钻井铁塔的扭曲身影,王骞老泪纵横。这是这个国家的新秋,也是他和妻子团聚的新秋。

邓先生,您看得见吗?这是国家交给我的任务,您给我打个分吧……”王骞像个年轻的大学生正为完成了结业论文而感动一般。五年旅居的委屈在此刻一下子爆发出来,同时爆发的还有对妻子无尽的愧疚。

“昭,我们明天就去办签证。哦不,我忘了,西亚和中国已经免签了。”他向着蘑菇云自言自语,淹没在西亚人狂欢的海潮中。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辛千树从王骞的自语中明白了一切。不像其他人的激动,他只是抬头望见蘑菇云顶划过一颗流星,便向它许愿——这是年轻人的风潮。至于许的什么愿,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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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击没有到来。火球绽放的那一刻,雷达上的所有目标都自毁了。

莫森将昏迷的阿拉特固定好。电磁干扰已经结束,这个满眼疲惫的指令长向地面去信申请返回。他望着空荡荡的舱外,半小时前那里附着了崭新的货舱和实验舱。如今一切都不在了。更令他愧疚的是,他收到了阿尔伯兹牺牲前发出的通信:

“告诉我的父亲和弟弟,不要为我过度悲伤,我会一直在天幕上看着他们。每划过一颗流星,就是我在回应他们的祝福。愿真主保佑他们。”

莫森现在很想大哭一场,就在这大喜的新秋佳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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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陈昭早早地为马哈穆德父子准备了电视。很多人已经从广播中得知了西亚联邦原子弹成功试爆的喜讯。一般,如果前一夜有大事发生,家中只有收音机的马哈穆德老人第二天一早都会来陈昭的店里蹭电视看。

出乎意料的是,马哈穆德没有来。

“昨天晚上西亚时间19:30,我国在俾路支斯坦试验场成功试爆了原子弹,当量2.2万吨……

“我国指控美国星环公司使用伪装成‘大犬座’计划民用卫星的太空武器攻击我国空间站,导致空间站严重受损和一名宇航员牺牲。牺牲宇航员名叫阿尔伯兹·德黑兰尼,出生于德黑兰……”

陈昭呆立着,这就是马哈穆德没来的原因。

“我国作为新生的拥核国家,不惧任何强权,任何对于我国的侵犯行为都将招致有力回击与制裁。”

小巷外的环卫工人正“哗哗”地扫着落叶,这个萧瑟的清晨不久将被爱国的热情引燃;只有马哈穆德沉浸于丧子之痛中。陈昭忽然哭出来,或许是因为她想到自己与这位虔诚老人的命运有所相近吧——辉煌的背后是少数人的牺牲。

“叮铃铃——”店内的固定电话响了,奇怪,平时不会有人打这个电话,除了外交部的联络官。她抑制住哭泣。

“喂。”

“昭,是我,我回来了。国家交给我的任务完成了。今天咱们就回国,你收拾一下,我下午到。”王骞的声音字字清晰。

陈昭回头看向电视上腾飞的蘑菇云。在这个国家的新秋之日的清晨,德黑兰首都大学马路对面,后来被命名为“阿尔伯兹巷”的小巷子里,一间靠近革命大街的中餐馆内,传出了一个中国女人沙哑却开怀的笑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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曜蝶

一.

阳光强烈,腐尸有如溶解,在地面化成一摊触目惊心的艳红。方圆百里高楼林立,镜子之城反射出刺目的阳光,但腐尸渗入地表,血肉被泥土吸附,藏匿于城市阴暗的角落。

破空的长风在城市呼啸,吹开高楼每一扇窗户,它们张开,像一只只疼痛的眼。

腐尸在阳光下溶解,绽开腐败的猩红的花朵。

数不清的黄蝴蝶倒伏在墙上,占据了整面玻璃幕墙。微风掀动它们的翅膀,抖下金色的粉末。它们从夜间一直停到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从尸体完整到破碎到腐烂。

它们在天地间充满阳光的时候保持静默,它们在暮色四合的时候窃窃私语,尸体的死状,死前的梦呓,以及一个不为人知的名字。它们说,哥萨克。

哥萨克。哥萨克。城市闭上了它麻木的眼。

暗金色的翅膀在夜风中颤动,在乌云下颤动,它们像风暴前的潮水一样不安涌动。因为它们知道,这名字足以让天地崩摧,玻璃破碎,让暴雨倾盆而下击打在地面上掀起熨帖微苦飞扬的灰尘,也足以让已死之人重生继续忍受爱情的折磨。

然腐尸静止不动,血水横溢,组织在阳光下如蝉蜕般缓慢剥落。

二.

哥萨克。

这个梦魇般的名字将伴随其终生,与受到诅咒的黄蝴蝶一起随时在其生命里闪现缠绕使其至死都不得真正安宁。

其坠地的一瞬间,血液与组织飞溅,数不清的黄蝴蝶从破裂的腹腔中涌出冲入夜空,它们疯狂飞旋起舞,尖叫着释放着被压抑致死的绝望,与不眠的城市融为一体散发金光。高楼的一只只眼睛纷纷睁开,好奇地四处观望,但它们只看到随其脚尖带下的几星灰尘飘忽落地。于是它们又失望地合上了眼睛。玻璃窗倒映出城市恣意的狂野。

其并未立即死去。最后倒映在其黑色瞳孔中的是扶摇直上的蝴蝶,其听到它们尖叫着哥萨克,哥萨克,哥萨克。

其感到一阵窒息般尖锐的痛楚,随后其开始腐烂。

蝴蝶在一个暮气尚未沉淀的傍晚,带着凋零花木的气息在其心脏内滋生,而后悄然蔓延。它们被其压抑在心脏内越聚越多,长久以来一直在等待被释放的时刻。它们一刻不停地上下飞窜,使其几乎在蝶翅的扑闪中窒息。

哥萨克在凌晨六点的冰冷气流中清醒。哥萨克在汹涌嘈杂的烟火中彷徨。哥萨克在其日复一日无望的等待中被黄蝴蝶们一遍遍重复,渗入其骨血内直至永恒的尽头。“我从阴间的深处呼求,你就俯听我的声音。你将我投下深渊,就是海的深处;大水环绕我,你的波浪洪涛,都漫过我身。”

时辰已到,放弃吧。

其坐在窗框上凝视颤抖轰鸣的城市,远处是阑珊的夜火,心脏深处的黄蝴蝶飞舞盘旋横冲直撞。

时辰已到,抛下一切吧。

疯狂的蝴蝶冲破心脏飞出胸腔,并最终彻底挣脱了束缚。生命已经结束了,什么都不用顾忌了,尽管来吧。所有的窗户都将打开,所有疼痛的眼睛都将睁开,所有的绝望都将得到宣泄,所有卑微的爱意都将归为尘土。

时辰已到。Mea culpa.(我罪孽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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