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关于思念的故事,但思念的对象却已落入了虚无之中,也就是说这个故事注定没有一个美好的结尾,要么随时间的流逝无疾而终,要么如跗骨之蛆一般跟着她一辈子。
为了更加方便地叙述这件事情,我决定从头开始讲,不过为了一些可能不认识我的人,在这之前我可能还要介绍一下我自己。
我是一个自由职业者,这在许多人眼里看来可能等同于无业游民,但说实话,我真的和无业游民不一样,至少在个税起征点上调之后我依旧还要为我的工作收入缴纳一笔税,虽然不多,但也超过了不少人了。当然假如你说你可以通过“合理避税”省下一大笔钱就当我白说了。
好了,回归正题,其实我的工作主要就是写故事,真实、虚构、半虚构,什么都写,唯一标准就是我觉得好。一般来说读者觉得好的我都觉得挺好,这样的故事写出来也总能挣得不少流量,流量变现之后我又会从其中抽出一部分来贡献给国家,为建成共产主义社会出一份自己的力量。
因为写的故事类型的原因,我总是能在一些读者面前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这个故事就是这么来的。
为了保护隐私,不方便透露我们的主角的真名,我就用苏苏来称呼她了。
我和苏苏是在一家咖啡馆里见的面,而不是在一些更私密的地方。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她的故事没有到特别不能为人所知的地步,我写出来也不会有太大的压力。
那天苏苏只化了淡妆,安静地坐在我的面前,缓缓地讲着她的故事。
我整理了一下苏苏的叙述,放在下面。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大三时,一个夏天的晚上,气候特别闷热,仿佛是大雨将至的前兆。我整理完实验数据从实验室出来,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天,黑漆漆的。我没有带伞,实验室离宿舍大概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正当我在犹豫是等雨下下来了再回去还是乘雨还没开始下冲回去时,一声雷响,大雨开始倾盆而下,我知道我没有选择了,回头重新走进实验室。就在这时他迎面向我走来,探头看了一眼门外,向我问道:“同学,外面下雨了?”
“是啊,又被困在实验室了,只能等雨停了。”
他微微一笑,冲我挥了挥他手里的伞:“我有伞,可以借你。”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也没看出他的第二把伞藏在了哪里:“你好像就一把伞吧,借了我你怎么办?”
“我是无所谓的,天这么热就当冲个凉水澡了。你倒是不想淋雨的样子,伞借给你也符合经济学原理。”
说完,不等我回应,他就把伞往我手里一塞,向实验室外跑了出去。我呆了一会,还是决定打着伞去追他。
硕大的雨滴不断地打在雨伞上,发出一声声闷响,我在雨中奔跑着,不小心踩到了一个水塘,水花四溅,鞋子也湿了。可他跑得是那么快,我只能看着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知道消失在漆黑的雨幕之中。
那天之后,我每天都带着他的伞去实验室,希望能再碰到他,把他的伞还给他,再好好谢谢他。
直到大概一个星期后,我才在实验室见到他。
我把伞还给了他,随口问了句怎么这么久没来实验室。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天晚上淋了雨之后好像感冒了,在宿舍躺了好几天。”
我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好也笑笑:“真是不好意思,这样,今天我请你吃晚饭吧。”
“好啊。”他答应得干脆到我甚至觉得他借我伞只是为了蹭我一顿饭。
他选了一家大排档,就是那种路边的,很热闹,油烟味很重的那种大排档。他和老板似乎很熟,因为我看到老板很热情地跟他打招呼,还错把我当成了他女朋友。在那一刻,那种喧嚣的环境中,我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感觉周围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我不再是我自己,而是某个角色,像电视剧中那些命运早已注定的角色,有着自己的使命。后来看到他给我留下的那封信时,我才第一次隐隐地摸到了那种感觉背后深藏的暗示。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吃饭的时候他看我头发是披着的,有些不方便,就去问老板娘借了一根极其朴素的,油腻腻的黑色头绳,于是我便随意地拢起头发,扎了一个马尾。
他说他见过很多女生都有在手腕上绑一根头绳的习惯。
我说我没想到他会选这么一个地方,这种地方看上去和他的气质不太搭。
他笑了,问我道:“那你觉得我的气质和什么地方比较搭配。”
“你就像是那种大城市里面西装革履的白领,每天都在办公楼里吃着八九十一份的商务套餐的那种。”我略微思考之后回答道。
“不接地气对吧。”
我点点头。
他又笑了,笑得极其放肆,我感觉他在用过分的放肆掩盖着什么。
“我喜欢这种市井气质,喜欢这种烟火气,但我自己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我是大城市里长大的,那里市容市貌很好,并不存在大排档这种东西,我也从来就没有意识到世界上这种东西。直到初三的时候,我读到了一篇小说,叫《路灯下的大排档》。那种烟火朦胧的气氛深深打动了我,我第一次意识到世界上还有这样俗得别具一格的东西。也许当时打动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东西只是一种新奇,但我的心理却发生了一些变化。我开始在那座整洁明亮的城市里寻找大排档,在彻底失败后我的心底就滋生出了一种奇特的优越感。我开始鄙视那些干净卫生的餐厅,当我看见那些坐在精装修的餐厅里用餐的人时会产生一种怜悯,因为他们从来都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大排档这种好东西,虽然我也没有见过,但我至少知道有这种东西。活在大城市里的人真是可悲,努力工作却只能得到这种有着重复的,无聊的东西。
你别笑,虽然听上去很傻,但那确实是我真实的想法,而且这种想法至今都在默默影响着我。就在高考完之后,就是这种想法使我做出了人生当中最最叛逆的一次决定,我不顾父母亲人的反对执意离开了我生活了十几年的,外乡人拼命想要扎根的地方,来到了这里,成为了一个外乡人。当我有了足够的能量以后,我迫不及待地离开了那种看似繁华,实则在我心中已经是一潭死水的生活。
我还记得几年前那个没有星星的夜晚,我出了火车站,第一件事就是找了一家大排档吃了一顿宵夜。时间已经很晚了,天很黑,只有昏黄的路灯照着摊子,但那里依旧十分热闹,空气中弥漫着油烟味,顾客和老板都高声吆喝着,夹杂着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我第一次来到这样的环境,有些不知所措,但更多的还是兴奋,我尝到了新生活的味道。
这些年我吃过不少大排档,认识了许多老板,但是我知道,我和你们还是不一样的。那座被窝抛弃的城市,早就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将她的气质刻在了我的血脉当中,无法改变。有时候,真的,我还是会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明明我那么向往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始终融入不进去呢?”
我有些发懵,真的没想到他会有着这样的故事而且居然就这样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我当时就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说什么。
“是不是有些太深了?”他笑笑,又重新变得轻松了起来,“你身上好像有种能量,一忍不住就说多了。”
他的话语给他蒙上了一层有些神秘的面纱,我承认,这一点让我有了想要深入了解他的愿望。
“喝酒吗?”他问我。
我本来不想喝的,但看他略微亢奋的精神状态,还是答应了。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一共喝了五听啤酒,就着酒聊了许多事情。
我是学化学的,他是学材料的。我们聊着聊着就发现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线吧我们俩连了起来。他有个好兄弟叫高峰(化名),是我高中同班同学,也是学化学的,而高峰的女朋友我也认识,我们一起上过同一个教授的课,然后他说他也上过那个教授的课。
更神奇的是,我们还有着相似的兴趣爱好。我们都喜欢古典音乐,我钢琴十级,他小提琴十级。我们在闲暇的时候都喜欢喝咖啡,读书。我们甚至一样喜欢维特根斯坦。
吃完饭后我们互换了微信,他还说要回请我一顿饭。就在那时候我对他还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但是铺垫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又是几个星期,我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也没人提再吃饭的事情,就是偶尔实验室里碰到了会打个招呼,如果有时间的话还会闲聊上几句。
之后有人组织了一次聚会,这种聚会的性质就和著名的相亲角差不多,都是为了脱单而举行的大型集会活动。高峰邀请了我。后来的事情应该很好猜,我又在聚会上碰到了他。
聚会地点是在市中心的一家酒店,环境很不错,入场费也能接受,估计主办者也就是刚刚回本。我在聚会上不知道干什么,就拿着个酒杯到处乱晃,碰到熟人就打个招呼。突然我看到他坐在角落里一个人喝东西,就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
“怎么一个人喝酒啊?”
他随手向我举了举高脚杯:“喝不来红酒,喝的可乐。”
我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显得有些清冷啊。”
“我本来就不太喜欢这样的聚会,目的性太强。”他微微摇了摇头,“要不是高峰硬是拉着我来。”
“我倒觉得还行,这是认识新朋友的一个很好的途径,虽然有时候确实是俗了些。”
他笑笑不说话,向着我举起了酒杯。我轻轻地和他碰了一下,小小地抿了一口。
“诶对了,你什么时候有空,说好请你吃饭的。”
“这周末我都有空。”
“哦。”他点点头,“时间和地点都你来定吧。”
我点点头。
这一来二去几顿饭一吃,再平时聊聊天我们的关系也就熟络了起来。慢慢地,我感觉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着更进一步的趋势,而他好像也有着这样的想法。不怕你笑话,我之前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对这种事情的经验只限于理论上。他没有明确表态,我自己也不好意思去问。有段时间,我一直在想假如他真的表白了我会答应吗?我不讨厌他,但总是感觉假如真的要谈恋爱的话还是少了件东西。后来这件东西被补上了,但代价却是我无法承受的,我宁愿一切从未发生过,我从未在哪个雨夜遇到他,当然,这都是不可能的。
总之,但是我们之间的关系处于一种暧昧的状态。高峰则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类似双面间谍的联系人,他常常过来向我旁敲侧击,显然是他请他帮忙的,之后我也会请高峰帮忙探探他的口风。在之后我干脆跟高峰挑明了,我回答他的问题,他帮我问他我的问题。在当时这种近乎双向透明的交流方式下,他却依然没有什么反应,这十分奇怪,我并不能理解他到底在顾虑些什么。
我们的暧昧持续了两个多月,然后,他死了,车祸,在整理遗物时警方发现了一封还没来得及寄出的信,信封上写的收信人是我的名字。
苏苏,你可能很奇怪我为什么要写信给你,因为这是我能想到的能向你说清一切的最好的方式了。这封信可能有点长,但你看完后应该就能理解了。
有人说,所有一见钟情都是见色起意,我也曾经这样认为,但在第一次看到你之后我才意识到没有那么简单。那是在秦教授的有机化学课上,冬天,八点的早课,你坐在窗边,温和的阳光照在你乌黑的头发上。那惊鸿一瞥,你的身影就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之后我反复的回忆那一天,愈加感觉那时候的一切,光影,温度,不吵不闹的聊天声,一切都是刚刚好。我常常在想,是不是那宿命营造的氛围,让我爱上了你呢?
那节课上,我在点名时特意留意了你的名字,然后开始四处打探你的消息,最后从高峰那里得到了我想要的。当我知道你也喜欢维特根斯坦时,更加坚定心中那种爱上你是我的宿命的想法。
然后我就在实验室蹲你,希望能有那么一点点的交集,仿佛上天也在帮我,它让我把手中的伞塞到了你的手里。在感冒的那几天里,脑袋昏昏沉沉的,心里却极端地开心。
之后的一切都是那样地顺其自然,顺其自然的吃饭,聚会,一步步地营造出有些暧昧的氛围,最后,似乎只剩下那临门一脚了,高峰告诉我只要我表白你就一定会答应,但就在这种情况下,我犹豫了。
我犹豫不是因为我不够爱你,恰恰相反,我太爱你了,因为我太爱你了,所以我希望我爱的人是自由的。我们这几个月的相处仿佛是一部写好的剧本,这太奇怪了,我们仿佛陷入了一个局当中。我想了很久,终于想到了一个破局的方式,距离。我们需要距离好好想一想,我们要确保自己是爱着对方而不是被什么东西拖着向前走的。所以我要写这封信,将一切都以这种方式来告诉你。不需要急着回复,可以好好地想一想,想好之后,我等着你的回复。
读完这封信我才明白一直感觉缺了的东西是什么,是距离。他比我先发现这一点,所以他先退了一步。但是他想不到的是,他这一步会退这么远,远到我再也无法触及。他这封信让我彻底坚定了爱他的决心,但我却再也无法给他回复。他的死让我陷入了一个困局,见不到,忘不了,所有和他有关的一切都无法求证,只能藏在心里反复逼问自己。
到现在已经过去七年了,俗话说七年之痒,许多事情都变了,但有些事似乎又一直没有变。我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但我还是忘不了他。社会没有像他一样给我自己做选择的权利,在职场奋斗了这么多年,我累了,父母逼婚,社会的偏见,压在我身上的负担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重。我真的想结婚了,但是又有那么一点的不甘心。当年他给不了我的东西,我自己到底还是没有争取到。唉,多么想念那段日子啊,即使是被拽着向前跑,也总是有着自己的快乐。也许与其说想念他,不如说我是更想念他所代表的那种生活吧。
在苏苏说完她的故事以后,她给我递了一张请帖。
“谢谢你认真地听完了我的故事,现在你是除了我之外唯一知道这个故事的人了。”她十分真挚地看着我,眼神十分干净,仿佛她还是那个二十岁,未经世事的少女,“一个月后,我就要彻底向这个故事告别了,希望你可以来做一个见证,然后替我把这个故事保存下去。”
我点点头:“我会的。”
好了,故事结束了,不知道你读完之后是什么感受。会感动吗?会感慨吗?也许吧。事实上,我觉得从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那一刻起它就已经变质了,一个少女的思念,通过我的笔变成了流量。但我没办法,不是所有人都有能为了路灯下的大排档抛弃自己原有的生活的勇气的。
点击数:728